尼弗迦德舰队的黑帆出现在海平线上的第三天,凯尔卓的绝望已如瘟疫般深入骨髓。
侦察船带回了更确切的情报:由七艘主力战舰、十二艘巡航舰及若干补给舰组成的尼弗迦德特遣舰队,正以战斗队形向主岛逼近。
旗舰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日之怒号”——一艘三层桨帆战舰,装备着能击碎城墙的重型投石机和地狱之火喷射器。
这支舰队足以夷平凯尔卓港三次有余。
而凯尔卓的守备力量,经过两次惨败和内乱清洗后,已衰弱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城堡议事厅内,哈马尔将最后的统计摆在粗糙的木桌上,声音沉重如铅:“能战斗的战士,满打满算一千二百人。其中六百人是老弱伤兵,真正有完整战斗力的不足四百。城墙需要至少三百人驻守,港口防线需要两百,城堡留守一百,机动预备队……几乎为零。”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份清单:“武器方面,弓箭存量只够每人二十支,投矛更少。军械库里还有三架能用的弩炮,但石弹和巨弩箭不足五十发。食物倒是够一个月,但那是算上全城平民的口粮——而我们有近五千平民需要保护。”
克拉茨坐在首领椅上,双手交握抵着额头。
三天来他几乎没合眼,下巴布满胡茬,眼窝深陷。
大厅内还有几位忠诚的将领,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内岛撤离进行得如何?”克拉茨问,声音沙哑。
“老人、妇女和孩子已经开始转移。”一名将领回答,“但船只不足,一次只能运送三百人。全部撤完至少需要十天——尼弗迦德人不会给我们十天。最多两天,他们的前锋就会进入港口射程。”
死寂笼罩大厅。窗外传来海鸥的鸣叫,衬得室内的沉默更加压抑。
“我们可以据守城堡。”老战士加尔提议,“放弃港口和外城墙,集中兵力。城堡石墙厚实,粮水充足,能坚持——”
“然后看着尼弗迦德人把城外烧成白地?”另一名将领打断,“港口区有我们的船坞、仓库、铁匠铺!那是凯尔卓的命脉!放弃港口,就算城堡守住了,我们也是被拔了牙的狮子!”
“那你说怎么办?出去和他们在海上决战?我们只剩几艘破船!”
争吵声渐起,绝望催生着分歧。
克拉茨静静听着,直到声音越来越大,他才缓缓抬头。
“都闭嘴。”
两个字,低沉却如重锤落下。
大厅瞬间安静。
克拉茨站起身,走到窗前。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港口和远处的海面。
尼弗迦德舰队的黑点已经清晰可见,像一片缓缓蔓延的污迹。
“加尔说得对,我们不能在海上决战。”他背对众人说,“但博吉也没错,放弃港口等于自断双臂。”他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所以我们要在港口和他们打——但不是在水上,而是在陆地上。用每条街道、每座房屋做堡垒,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巷战?”哈尔玛皱眉,“但我们需要人手,大量人手。一千二百人撒在港口区,就像沙子撒进大海。”
“那就找更多人。”克拉茨说。
众人面面相觑。
去哪里找?
群岛其他家族要么自身难保,要么已被尼弗迦德控制。
征召平民?
那些渔民和农夫拿起鱼叉和草叉,面对铁甲军团只是送死。
哈涅尔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克拉茨首领,还有一批人。”
克拉茨看向他:“谁?”
“地牢里的囚犯。”哈涅尔清晰地说,“卢戈,巴蒂斯特,以及他们手下的五百七十人。”
空气瞬间凝固。
“你疯了?”老加尔率先爆发,“那些是叛徒!是懦夫!放他们出来?他们第一个就会把刀捅进我们的后背!”
“但他们也是史凯利格人。”哈涅尔坚持,声音平稳却有力,“卢戈的人大多是精锐战士,巴蒂斯特的手下也经历过多次海战。这五百七十人如果武装起来,相当于我们现有战斗力的近两成——而且是经验丰富的两成。”
“经验丰富的叛徒!”另一名将领嗤笑,“哈涅尔,你忘了图尔赛克家族的下场了吗?我们刚用鲜血清洗了背叛,现在你要把刀子递给另一群叛徒?”
“正因为刚经历过背叛,我们才更需要力量!”哈涅尔的声音提高,“诸位,看看窗外!尼弗迦德的黑帆不是装饰!当他们的士兵冲进港口,砍倒我们的兄弟,掳走我们的妻女时,谁来在乎举刀的人是曾经的叛徒还是忠臣?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谈论荣誉,死人只能躺在坟堆里听海鸥嘲笑!”
激烈的言辞让大厅再次陷入沉默。所有人都看向克拉茨。
克拉茨的脸像石刻般毫无表情。
他盯着哈涅尔,眼中翻涌着复杂情绪——愤怒、失望、挣扎,还有一丝被触及痛处的动摇。
“散会。”他突然说,“哈涅尔留下。”
将领们迟疑着退下。
最后离开的老加尔在门口回头,深深看了哈涅尔一眼,那眼神里充满警告与失望。
大厅只剩下两人。
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将空气染成血色。
“你知道你在要求什么吗?”克拉茨开口,声音低沉如地下暗流。
“我知道。”哈涅尔坦然面对他的注视,“我在要求您吞下尊严和仇恨,为了生存。”
“卢戈曾想杀我。巴蒂斯特的背叛让我失去了三十七个兄弟。”克拉茨一字一句说,“他们的手上沾着克莱特家族的血。而现在,你要我赦免他们,给他们武器,让他们站在我身后?”
“我要您拯救凯尔卓。”哈涅尔向前一步,“更是拯救你自己。”
克拉茨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这不是仇恨!这是原则!背叛者死,这是群岛千年的铁律!”
“铁律是为了让族群生存!”哈涅尔不退反进,“当铁律威胁到生存本身时,我们该怎么做?守着规矩等死,还是打破规矩求生?”他压低声音,却更加尖锐,“我的父亲曾经教导过我,族长的第一责任不是复仇,不是荣誉,而是让族人在明天太阳升起时还能呼吸。呼吸,克拉茨!不是荣耀地死,而是哪怕屈辱地、肮脏地、背负重担地——活下来!”
克拉茨转过身,肩膀微微颤抖。
哈涅尔知道他戳中了最痛处——他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守卫史凯利格。
长久的沉默。
夕阳又下沉了一寸。
“他们不会真心效忠。”克拉茨终于说,声音疲惫。
“他们不需要真心。”哈涅尔立即回应,“他们只需要仇恨尼弗迦德人胜过仇恨您。”
“就算他们愿意战斗,我又如何能信任他们?”克拉茨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我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在战场上倒戈?不会在背后放冷箭?”
“您不需要信任他们。”哈涅尔说,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只需要约束他们。”
他将羊皮纸展开在桌上——那是一份用古史凯利格语写成的契约草案,字迹新鲜,显然是刚刚拟就。
“血契?”克拉茨皱眉。
“古老的血脉契约。”哈涅尔点头,“卢戈和巴蒂斯特及其所有追随者,必须以家族血脉和祖先之魂起誓:在尼弗迦德威胁解除前,效忠克莱特家族,违誓者全族永世受诅咒。同时,他们将被编入独立分队,由哈尔玛亲自指挥——如果他们有异动,我相信哈尔玛少爷会第一个处置。”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而作为交换,战后您将赦免他们的罪行,归还部分家族权利。不是宽恕,首领。是交易。用他们的剑,换他们的命和未来。”
克拉茨久久凝视着羊皮纸上的文字。
那些古老的符文在夕阳下仿佛在蠕动,像活着的诅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缓缓说,“如果我这么做,很多忠诚的人会认为我软弱,认为我背叛了死去的兄弟。加尔他们……不会原谅我。”
“但活着的人会感谢您。”哈涅尔轻声说,“雅尔夫人会感谢您,因为她能和您一起活下去。港口区的孩子们会感谢您,因为他们不会成为孤儿。而历史——”他深深看着克拉茨,“历史只会记住,在凯尔卓最黑暗的时刻,克拉茨·安·克莱特做出了让族群延续的选择。哪怕那选择沾满污秽。”
又一阵沉默。
海风从窗外涌入,吹动墙上的战旗。
“去准备吧。”克拉茨终于说,声音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带他们来见我。但哈涅尔——”他猛然转身,眼中寒光如刀锋,“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有任何可疑举动,不用请示,杀。如果他们在战场上退缩,杀。如果他们战后敢提任何额外要求,杀。明白吗?”
“明白。我相信他们也不会玷污自己的名誉”
“荣誉。”克拉茨苦涩地笑了笑,“我们现在还剩下多少荣誉呢?”
哈涅尔没有回答。
他起身,收起羊皮纸,转身离开大厅。
脚步声在石廊中回荡,渐行渐远。
克拉茨独自站在窗前,看着海面上越来越多的黑帆。
夕阳正沉入海平线,将天空和大海染成一片血红色。
那红色太浓,浓得像是从伤口里涌出的血,永远流不尽。
他想起父亲临终时干枯的手抓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儿子,首领的王冠不是金子打的……是荆棘编的。戴上去,就得准备好被刺得遍体鳞伤。”
当时他不完全明白。
现在他明白了。
窗外的血色天空下,凯尔卓港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在城堡深处的地牢里,五百七十个被遗忘的男人即将重见天日——带着镣铐、仇恨和唯一的机会。
生存从来不是童话。
它是泥沼里的挣扎,是悬崖边的平衡,是吞咽带血的沙子还要挤出微笑。
而王冠上的荆棘,今夜将刺得更深。
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