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伯质朴而尖锐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晚晴心中荡开了一圈圈深思的涟漪。技术的傲慢,是她一直试图避免的陷阱。“花开良田”的力量源于对生命的敬畏与激发,而非凌驾与替代。李老伯的担忧,恰恰点出了这场“农业科技革命”必须直面的核心伦理问题:革新与传统,效率与匠心,究竟该如何共存?
她没有让团队用空洞的说服去应对,而是采纳了自己提出的方案:在李老伯位于江南水乡的生态农庄里,划出相邻的两块试验田。一块,由李老伯完全按照他祖辈相传、结合了自己五十年经验的方法耕种,选用他认为最好的本地老品种菜心。另一块,则使用“花开良田”提供的“碧丝2号”优化种苗,并安装简化的第一代环境监测与微量调节模块(仅提供温湿度、光照提醒和经过极度稀释的“基础营养液”),日常管理仍由李老伯主导,只是会根据模块提示进行微调。
这不仅仅是一场对比实验,更是一次坦诚的对话。
苏晚晴甚至亲自去了一趟李老伯的农庄。她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和迟屿两人,穿着简便的衣服,踩着田埂上的露水。李老伯起初有些拘谨,但看到苏晚晴认真观察他侍弄的秧苗,虚心请教他关于本地土壤特性、气候节律的经验时,那份戒备渐渐化开了。
“这块地啊,看着差不多,但东头比西头偏凉一点,种东西要晚两天。”李老伯指着田垄,如数家珍,“这水渠是活的,水里有灵气,比打上来的井水养苗。”
迟屿不动声色地启动了深层扫描,将李老伯口中的“偏凉”、“灵气”转化为精确的温度梯度数据和微生物群落活性指标,默默记录。他意识到,老农人千百年积累的经验,本质上是其对自然环境超乎寻常的细微观察和直觉总结,其中蕴含着大量未被科学语言描述、却真实有效的“模糊数据”。
苏晚晴则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撮泥土,感受着其中的湿度与生机,同时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心源”感应散发出去,与这片土地、这些作物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她“听”到了作物生长的欢欣,也“听”到了某些难以察觉的、影响其达到最佳状态的细微“杂音”。
实验悄无声息地进行着。期间,苏晚晴和迟屿通过加密信道远程关注着数据。李老伯那边的传统田块,长势良好,但波动明显,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部分苗株出现了轻微冻伤,李老伯靠着覆盖稻草和烟熏的土办法进行了补救。而使用了优化种苗和简易模块的田块,长势稳健均匀,模块提前预警了温度变化,李老伯及时采取了更温和的防护措施,损失极小。
两个月后,收获季。
两块田里的菜心同时采摘。从外观上,传统田块的菜心碧绿挺拔,品质已属上乘。而优化田块的菜心,则呈现出一种更深邃、更均匀的墨绿色,叶片更厚实,茎秆更粗壮,整体散发着一股更浓郁的生机。
李老伯亲自下厨,用同样的清炒方式处理了两批菜心。当两盘菜端上他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时,差异变得直观。传统菜心清香脆嫩,是记忆中的好味道。而优化菜心入口,除了更胜一筹的清甜与脆嫩,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饱满”与“润泽”感,咽下后唇齿留香更久,甚至让人感觉精神微微一振。
李老伯尝了一口优化菜心,沉默了许久。他看看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又看看田边的方向,最终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苏总,”他看向苏晚晴,眼神复杂却清澈,“我服了。你这‘工具’,是真厉害。它没拿走我的手艺,倒像是给了我一副更亮的老花镜,让我能把地看得更清楚,把苗伺候得更周到。”他顿了顿,“这菜的味道……比我种了一辈子的最好的菜,还要好上一分。这一分,就是天堑。”
他接受了“工具”的说法。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技术对经验的补充,而非取代。
这次小小的、却意义深远的田野实验,其数据和体验报告,被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案例,融入了“花开良田”正在编纂的《新型生态农业实践指导纲要(初级篇)》中。这份纲要不再空谈概念,而是以“技术赋能传统,数据辅助经验”为核心,强调因地制宜、尊重农人主体性的合作模式,旨在为未来的“种子计划”大规模推广奠定理论和实践基础。
与此同时,庄园地下新扩建的研发中心内,迟屿主导的第二代“环境模拟单元”项目,正进入关键攻坚阶段。
第一代单元依赖于对特定地理环境的深度改造和能量集中输入,虽效果显着,但部署复杂、成本高昂,且与地点强绑定。迟屿的目标,是创造一个高度集成化、自适应、可移动的“微环境创造核心”。
巨大的全息工作台上,无数数据流和结构模型正在飞速组合、演算、碰撞。迟屿站在中央,双眸中的星河以前所未有的亮度流转。他在以自身对规则的理解,强行推演一种能够稳定输出特定“有序生命场”的微型装置。
这不仅仅是工程学,更触及了物质、能量与信息转换的深层奥秘。
苏晚晴时常待在研发中心,她不需要理解那些复杂到令顶尖工程师都头晕目眩的数学模型和物理结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校准”。当她静心感应,与迟屿共享意识深处那片交融了数据与生命的“混沌星云”时,她能直觉地感知到某个能量回路是否“和谐”,某种材料组合是否蕴含“生机”。
“这里,能量流动有滞涩感,像不通畅的河道。”她有时会指向全息模型中一个看似完美的节点。
迟屿会立刻暂停,调动全部算力重新分析,往往能发现一个极其隐蔽的、源于材料微观结构不匹配或能量相位细微偏差的缺陷。这种基于生命本质共鸣的“直觉调试”,远超纯粹的逻辑推演,大大加速了研发进程。
就在“种子计划”田间实验收获成功的同一天,研发中心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如同心脏搏动般的嗡鸣。紧接着,是代表成功的柔和绿光。
工作台中央,悬浮着一个仅有两升水壶大小、通体呈流线型银白色、表面光滑如镜的六棱柱装置。它安静地悬浮着,内部隐约有极其细微的、遵循着某种复杂分形规律流转的乳白色光点。
第二代“环境模拟单元”原型机——“本源之芯I型”,试制成功!
迟屿眼中数据流缓缓平复,他伸出手,那枚“本源之芯”轻盈地落入他掌心。“体积缩小97.5%,能耗降低89.2%,环境适应性提升300%,可脱离固定地理坐标独立运行。核心算法封装完成度99.99%,逆向破解概率趋近于零。初步测试,可在五百立方米空间内,稳定维持相当于一级试验田30%能级的‘有序生命场’,并具备根据种植物种进行参数自适应的初级智能。”
30%的能级,足以让普通作物品质产生飞跃,且能耗和部署难度大幅降低!这意味着,“花开良田”的技术可以更容易地植入各种环境,甚至未来可能进入家庭、社区,实现真正的“无处不田园”!
苏晚晴走上前,轻轻触摸那冰凉的银白色外壳,却能感受到内部那稳定而柔和的生命脉动。这不仅仅是一个机器,这是规则与生命结合的造物,是“农业科技革命”迈出的关键一步。
“尽快进行小批量稳定性测试和极端环境验证。”苏晚晴压下心头的激动,吩咐道,“同时,启动基于‘本源之芯’的第三代小型化、家庭化种植套件预研。我们要让这场‘革命’,从田间地头,逐步走进千家万户。”
然而,就在内部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同时,外部的压力也以新的形式骤然加剧。
周敏神色凝重地送来一份紧急情报:“老板,刚刚收到消息,由北美‘诺亚生物科技’、欧洲‘阿尔法农业集团’以及日本另一家大型商社牵头,联合了十七家国际农业与食品巨头,宣布成立‘未来食品联盟’(Future Food Alliance, FFA)。联盟宣称将共同投入巨资,致力于‘以符合全球伦理与食品安全最高标准的方式,开发新一代可持续农业与食品技术’,并公布了首批三个重点研究方向,其中有两个……与我们已公开的技术效果描述高度重叠。”
赵昊补充道:“他们的公关稿写得滴水不漏,强调‘开放合作’、‘行业标准’、‘普惠人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针对我们的‘包围网’和‘标准制定权争夺战’。他们想用集体的力量和‘政治正确’的话语体系,把我们这个‘异类’要么吞并,要么边缘化。”
来势汹汹,且占据了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
苏晚晴看着报告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巨头名字,眼神冰冷。果然,单纯的窥探和挖角之后,是更系统、更庞大的集团式应对。
“迟屿,分析FFA的成立动机、资源调配情况,以及其技术路线的真实可行性。”
“分析中。”迟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苏晚晴能感受到他意识深处那瞬间飙升的运算强度,“初步判断,FFA成立核心动机为:一,应对‘花开良田’带来的技术颠覆与市场压力;二,抢先制定行业技术伦理与标准,设立准入壁垒;三,整合资源,试图通过联合研发复现或绕开我们的技术路径。其技术可行性,基于现有公开科技树推演,在缺乏‘心源’规则介入的前提下,实现我们产品同等综合效果的几率低于0.3%。但对方资金与政治资源雄厚,不排除通过其他方式(如基因编辑、合成生物学)在单一指标上取得突破,或利用舆论与法规进行非技术竞争。”
一场由技术领先引发的、波及全球产业格局和规则制定的“战争”,已然硝烟弥漫。
苏晚晴站起身,走到观景平台边缘。脚下城市灯火通明,远处夜空星辰闪烁。内有“本源之芯”突破,外有巨头联盟围剿。机遇与危机,从未如此清晰地交织在一起。
她回望研发中心的方向,那里孕育着改变农业未来的火种。又看向手中关于FFA的情报,那代表着旧有秩序的庞大反扑。
“农业科技革命……”她低声重复着这个章节的标题,唇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坚定的弧度,“看来,这‘革命’二字,不仅要革技术的命,也要革一革这既定格局和游戏规则的命了。”
“迟屿,通知核心团队,战略会议升级为‘战时状态’。我们要好好筹划一下,如何打赢这场……事关未来的‘农业战争’。”
真正的革命,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唯有冲破重围,方能定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