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能感到对方身上散出的淡淡戾气,这绝非普通寨丁。
她抬起眼,目光透过面纱与那汉子对视,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这位阿哥,我们寨子的女子,面纱不是随便摘的。”
“我叔伯就在前街,若是见我被为难,恐怕要寻过来理论。大家都不好看。”
阿狸的话让空气瞬间凝固。
那汉子眼神阴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柴刀柄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子另一端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略显粗鲁的苗话呼喊:
“阿妹!阿妹!你跑哪儿去了?让你别乱走!”
只见三四个穿着与本地山民无异的汉子,面带焦急地快步走来。
领头的是个面容朴实、身材敦实的中年人。
他目光扫过场中,先是“一愣”。
随即“认出”了阿狸,立刻换上一副又急又气的神情:
“哎呀!可算找着你了!不是说好了在街口等吗?怎么钻到这死胡同里来了?”
他边说边自然地挤进阿狸与那三个汉子之间。
侧身挡了挡,语气带着歉意和几分乡下人的莽撞,对着那面色黝黑的汉子点头哈腰:
“对不住,对不住几位大哥!这是我侄女,头回进城,没见过世面,走迷瞪了。没给几位添麻烦吧?”
这突如其来的“叔伯”和“族人”,让那为首汉子眉头紧皱。
他审视着新来的几人,都是生面孔,但打扮、口音确实是苗寨的人,神情焦急不似作伪。
他盯着那“叔伯”:
“你们是哪个寨的?”
“溪头寨啊!”
敦实汉子回答得干脆,还指了指巷子口方向。
“喏,我们还有几个人在前头收拾山货担子呢,这孩子一转眼就不见了。”
“可把我们急坏了!多谢几位阿哥照看啊!
他言语恳切,动作麻利,顺势就想拉阿狸离开。
黝黑汉子眼神狐疑地在阿狸和这几个“族人”之间来回扫视。
阿狸此刻也适时地低下头,往“叔伯”身后缩了缩,一副做错事害怕的样子。
时机稍纵即逝,强行拦下这么多人盘问,动静太大,且对方理由似乎也说得通。
“哼,
”黝黑汉子最终冷哼一声,警告道。
“看好自家的人!最近城里不太平,别到处乱窜,尤其……别往不该看的地方凑!”
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让开。
“是是是,一定一定!多谢大哥提醒!”
敦实汉子连连应承,拉着阿狸,带着其他几人,快步走出了小巷。
直到拐过两个街角,确认无人跟踪,几人才稍微放缓脚步。
那敦实汉子,正是阿狸的护卫头领。
他低声道:
“圣女,没事吧?我们远远瞧着不对劲,就赶紧过来了。”
阿狸松了口气,面纱下的声音冷静:
“来得正好。这醉仙居后巷果然有鬼,木嘎的手下戒备森严,绝非寻常。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出城。”
一行人不再耽搁,借着渐深的暮色和街巷的掩护,迅速向城门方向移动。
...
阿狸回到城外营地时,天色已近黄昏。
气氛与她离开时截然不同,显然在她探查期间,新的变故已然发生。
她掀帘而入,帐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周开荒、邵尔岱、李大锤,石哈木等主要将领都在,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周开荒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阿狸姑娘回来的正好,”
邵尔岱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凝重。
“你刚离开不久,城里便有人送来了一份‘请柬’。”
“请柬?”
阿狸眉头微蹙。
“是安顺东南一带号称总理十八寨的苗人土司——木嘎派人送来的。”
周开荒接口,语气带着讥讽。
“邀请老子明日晌午,去城里什么‘醉仙居’赴宴,说是要给王师接风洗尘。”
“还要献上粮草犒军——五百石粮,百头猪羊。哼,好大的手笔!”
阿狸的心微微一沉。
木嘎这个名字,她在城内的探查听过了。
她于是,将城内特别是醉仙居附近的情况和众人说了一番。
众人皆深思了起来。
“五百石粮,百头猪羊……”
周开荒重复着,冷笑更甚。
“老子看起来是那么馋的人吗?恐怕...这他娘的不是接风宴,是断头饭!”
邵尔岱已将代表兵力的小旗插在沙盘上安顺城十字街口的位置:
“醉仙居地处要害,街巷复杂,确是最佳的伏击地点。”
“若情报属实,此局凶险异常,旨在擒杀或重创我军主帅,乱我全军。”
“那还赴个鸟宴!”
周开荒霍地站起,狠狠的咬了一口鸡腿。
“依老子看,管他什么宴不宴!点齐人马,趁夜直接杀进去!把他那个破寨子碾平了,看他还摆不摆这鸿门宴!”
阿狸和石哈木还没开口。
随军参赞陈敏之急声劝阻,向前一步。
““大帅,万万不可!木嘎敢如此张狂,背后必有倚仗。”
“我军若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攻打,固然能胜,但安顺周边苗寨甚多。”
“他们不会觉得我们是铲除叛徒,只会看到汉人军队悍然袭击苗寨。”
“这会让所有还在观望、甚至有心归附的寨子心生恐惧,紧闭寨门,视我军如仇寇。”
“我们失去的就不止是木嘎这一处的粮食,而是整个黔中苗疆的民心!将来筹粮、募兵、探路,将寸步难行!”
邵尔岱也沉声补充:
“陈大人所言极是。大帅,强攻会激起地方民变,实乃下下之策。”
李大锤猛地一拍大腿,嗓门震得帐篷似乎都晃了晃。
“要不,咱们绕开这鬼地方,直接奔普安卫去!看他能把咱们怎么样!”
“不行。”
说话的是阿狸。
她站在帐门边,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木嘎敢设这个局,背后必定有清军的支持。”
“如果我们绕开,他会以为我们怕了,反而可能尾随袭扰粮道。更重要的——”
她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安顺的位置:
“这是个信号。如果我们连一个叛变的土司都不敢处置,沿途其他还在观望的寨子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明军软弱,要么倒向清军,要么自立山头。到时候我们前有普安卫,后路却处处起火。”
...
帐中一片沉默。
油灯的灯芯噼啪炸了一下。
周开荒盯着阿狸:
“阿狸姑娘,你可有主意?”
阿狸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木嘎设宴,醉仙居必是陷阱。但他把人手全压在酒楼,反倒露了破绽——城防空虚,后方不稳。”
“他以为咱们只盯着那顿饭,却忘了安顺不止一个门。”
她指向地图。
“我亲眼见他的人频繁出入后巷,搬的是火药包,不是粮袋。所谓五百石粮,十有八九是幌子。真粮仓,恐怕另藏别处。”
周开荒眉头一动:
“你是说……他拿假粮饵钓咱们,实则想一把火烧了醉仙居?”
“极有可能。”
阿狸点头。
邵尔岱一直沉默,此刻忽然开口:
“若如此,咱们不妨顺着他铺的路走——他请,咱们就去。但得做三件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醉仙居四周:
“第一,提前遣精干火器手混入周边民宅,只带短铳、手弩,专盯屋顶和巷口。”
“一旦宴席生变,立刻压制伏兵,夺控制高点。”
“第二,”
石哈木接话,眼中已有战意。
“我带两百苗兵,趁夜从东面城墙潜入。”
“不奔酒楼,直扑城西——那里有木嘎私设的仓廪,我早年路过安顺时见过。”
“他若调兵设伏,后方必然空虚,正是掏他老巢的好时机。”
周开荒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住,咧嘴一笑:
“好!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演他的鸿门宴,咱们唱咱们的空城计。”
他转向阿狸:
“阿狸姑娘,你熟悉地形,还得劳你的人,把我们的人悄悄送进城。至于我……”
他拍了拍腰间佩刀。
“我就带一百亲兵,大摇大摆去赴宴。”
“酒席上,我会逼他亮底牌。”
周开荒眼神锐利。
“只要他敢下药,我就泼酒为号——那一刻,我们两头齐发,叫他首尾难顾!”
阿狸点头:
“正是。他算准了咱们会防埋伏,却未必料到,咱们连他的‘粮’都敢抢。”
帐中诸将对视一眼,默契渐成。
一场将计就计的反击,就此定下。
计划在夜色中一点点完善。
每个细节都被反复推敲,每种可能都被预先设想。
当油灯第三次添油时,方案终于定了下来。
周开荒看着阿狸,这姑娘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但眼睛里的光却烧得灼人。
他忽然想起义父邓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有些人天生就是战场上的狐狸,越险的局,越看得清。”
“阿狸姑娘,”
他难得用这么郑重的语气。
“明天,你留在城外。”
“为什么?”
阿狸皱眉。
“因为如果你判断错了,如果这根本就是个请君入瓮的死局,”
周开荒的声音低沉。
“至少还有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你得活着,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义父。”
阿狸怔了怔,随后笑了。
那笑容里有些周开荒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苦涩,又像是决绝。
“周将军。”
她轻声说。
“两年前,我带着族人还有粮食穿过清军封锁线去找邓名阿哥时,也没想过能不能活着回来。”
“有些路,明知道可能会死,还是得走。”
她转身走出营帐,苗衣的下摆在夜风中轻轻扬起。
石哈木望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才对周开荒说:
“大帅,圣女她……心里装着很多事。”
周开荒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帐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忽然觉得,这场仗,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
十一月二十八日,晌午。
安顺城的雾气散了些,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开荒带着百名亲兵,骑马至城外,然后下马步行入城。
这是阿狸的建议,说这样显得“亲民”,也能让埋伏的人放松警惕。
木嘎果然率人在城门迎接。
他四十出头,面皮黝黑,一双眼睛转得飞快.
笑容堆了满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写着“恭敬”二字。
“周将军!久仰久仰!”
木嘎迎上来,就要行大礼。
周开荒一把扶住他,力道大得让木嘎踉跄了一下:
“木嘎土司客气了!咱们都是实在人,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拍着木嘎的肩膀,随即侧身一引。
“这位是邵尔岱将军,我军中臂膀,早年在北边待过,对云贵地面也熟得很。”
木嘎的目光立刻落到邵尔岱脸上,那笑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瞬。
他压下心头疑虑,拱手道:
“邵将军,幸会幸会!”
邵尔岱抱拳还礼,声调平稳,但用词比寻常文官将领直白些:
“木嘎土司客气。安顺各寨名声,我也听过一些,今日看城里气象,土司是有本事的人。”
木嘎干笑两声:
“将军过誉了,请,快请入城!略备薄酒,为大军洗尘!”
一行人往城里走。
木嘎的目光在周开荒身后的亲兵队伍上扫过,数着人数。
又暗自瞥了瞥邵尔岱,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盘算。
醉仙居三层木楼,飞檐翘角,今日却安静得反常。
大堂里摆了十几桌酒席,鸡鸭鱼肉热气腾腾,酒坛子堆在墙角。
众人落座。周开荒坐了主位,邵尔岱紧挨其右,木嘎陪坐下首。
周开荒的亲兵头目按刀坐在周开荒身后,鹰隼般的目光扫视全场。
酒过三巡,场面上的客套话渐渐多了起来。
木嘎举杯敬周开荒:
“周将军一路挥师西进,所向披靡,邓提督威名播于四海,我等僻处安顺,也是仰慕得紧啊!”
“只盼王师能体恤我等边地小民的苦处,多加照拂。”
周开荒哈哈一笑,声震屋瓦:
“好说!我家提督最是通情达理,处事公道!但凡真心归附,共抗鞑虏的,绝不相负!”
他咂了口酒。
“土司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老子虽是个带兵的,有些事能当场拍板,有些也得报与提督知晓。”
“但话,一定给你带到!”
木嘎眼睛微亮,放下酒杯,搓了搓手:
“安顺乃苗汉杂居之地,向来自治。如今王师光复,小人心向大明,愿献粮五百石、猪羊百头,助将军平定黔南。
木嘎顿了顿,语气诚恳。
“只求一事——日后若设官理民,还请保留我等土司世袭之权,不废旧俗,不派流官。”
周开荒点头:
“这倒不算过分。不过——”
他摊手一笑。
“我乃义父邓名提督麾下西路军主帅,打仗我在行,可朝廷怎么安置土司、设不设府县,我说了不算。”
“但我可以代你将此议呈报我义父提督大人乃至朝廷,若他允准,自然照办。”
木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又饮一杯,语气更进一步:
“那……小人再斗胆提一件小事——望将军允我寨丁自募三百,佩刀持弓,守卫本寨,不受军令节制。”
周开荒略一沉吟:
“这个嘛……战时兵权归一,但若地方安宁,留些乡勇护寨,也不是不能商量。我仍可代为上奏。”
周开荒偏头看向邵尔岱:
“老邵,你见识广,觉得土司这些请求,可还妥当?”
邵尔岱一直静听,此刻放下酒杯,声音不高但清晰:
“募勇保境,是土司本分,只要真能出力,粮饷可以商量。”
“商税定额上缴,以前也有这么办的。至于世袭……各家提督、王爷,都看重土司能安稳地方。”
“但安稳不是空话,得看真章。我们提督用人做事,讲究一个‘实’字。”
木嘎被邵尔岱那直接的目光看得不太舒服。
他强笑道:
“邵将军说的是,我等自然是心向大明,否则何必在此设宴迎候王师?”
“只是……听将军口音,似乎不是川湖本地人?”
周开荒咧嘴一笑,接过话头:
“嘿,老邵是辽东那边过来的好汉!早年有些遭遇,后来认清了路子,跟着咱们干了!是过命的兄弟!”
辽东人?!木嘎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差点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