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的朝拜声渐渐平息。
扶苏立于受命台最高处,手中传国玉玺的冰凉触感,腰间天子剑的沉坠重量,以及肩上那骤然压实的、名为“天下”的担子,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晨风猎猎,吹动他九旒冕冠的玉珠,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如同历史的回响。
他缓缓转身,面向御座——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位置,此刻空着。他没有立刻坐上去,而是将目光投向台下。
文武百官已重新肃立,目光复杂地仰望高台。那里有期盼,有审视,有疑虑,也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释然。更远处,万民攒动,无数张面孔在冬日的阳光下仰望着,像一片等待播种的田地。
扶苏深吸一口气,声音灌注了内力,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
“今日之前,朕是监国太子,承父皇之命,理政安民。今日之后,朕是大秦皇帝,受天命所托,掌国牧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冯去疾、李斯、萧何,扫过刚刚从北疆赶回、风尘仆仆的韩信,扫过人群后方天工苑公输哲、腹朜等人所在的位置,最后,落回那空置的御座。
“父皇扫灭六国,混一宇内,筑长城、通驰道、书同文、车同轨,功盖三皇,德超五帝。此乃开天辟地之伟业,朕不敢忘,天下亦不当忘。”
先定调子,肯定嬴政的历史地位。这是稳定人心的第一步。
“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治国非守成之业,乃开拓之途。先帝为朕,亦为后世子孙,打下了一统之基。而今——”
他向前迈出一步,踏在御座前的白玉阶上,阳光将他玄衣纁裳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
“朕将承此基业,继往开来!”他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开寒风,“朕将以格物之术,强我兵甲,利我农工!朕将以新政之法,安我黎庶,富我国库!朕将以开拓之志,固我边疆,探我海洋!”
每一句,都对应着他监国以来所做的实事,也指向未来的方向。
台下,韩信眼神灼热,萧何挺直了背脊,李斯微微颔首。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朝臣,也不由自主地被这股磅礴的气势所慑。
扶苏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那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正式诏书。
“即日起,朕颁布《新元开泰诏》!”他展开帛书,朗声诵读:
“一、尊先帝为太上皇,移居温泉宫荣养,凡供奉仪制,一如旧典,加恩三成。天下大酺三日,六十以上老者赐酒肉,鳏寡孤独者由县衙抚恤。”
这是孝道与仁政的宣示,安抚人心。
“二、改元‘启明’,以今年为启明元年。取‘启盛世之黎明,开万世之光明’之意。”
一个新的时代,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年号。
“三、擢韩信为太尉,总领军政;萧何为丞相,总领政务;李斯为御史大夫,总领监察。冯去疾加太傅衔,参赞机要。蒙恬晋北疆大都护,掌边事。”
核心权力班底的确立,稳定朝局。
“四、重申监国所颁新政:蒙学、医馆、国债、皇家商队、格物奖赏等诸法,皆为《启明律》组成部分,天下通行,不得违逆。”
将过去的改革成果法律化、制度化。
“五、设立‘御麦司’,由丞相萧何兼领,总掌御麦试种、推广事宜。各郡县需全力配合,凡有阻碍、渎职者,严惩不贷。”
将农业革命提到最高战略位置。
“六、扩建琅琊、会稽水师基地,打造新式战船。设‘海事监’,统辖沿海巡防、海外探索、贸易管理诸事。凡有私通外海、走私禁物、勾结‘东海君’等秘社者,夷三族。”
明确海洋战略,展示强硬手腕。
“七、赦天下。除谋逆、杀人、贪腐重罪外,余者视情减等。各郡县狱案,需在三月内清理复核完毕,不得积压冤滞。”
展示新皇的宽仁与效率。
七条诏令,条条切中要害,既有继承,更有开拓,既安抚旧臣,更激励新锐。
诏书念毕,全场再次跪倒: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这一次的呼声,比方才更加整齐,更加有力。
扶苏终于转身,走向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他在座前停顿了一瞬,然后稳稳坐下。
御座很宽大,很坚硬,也很……孤独。
但他坐得笔直。
“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礼乐再次奏响,这一次是欢快恢宏的《云门大卷》。受命台下的广场上,早已准备好的舞乐百戏开始上演,角抵、跳丸、走索、鱼龙曼延……万民欢呼声与礼乐声交织在一起,喜庆的气氛终于冲散了典礼的肃穆。
扶苏端坐御座,接受着一批又一批官员的上前恭贺。他的目光却偶尔越过人群,投向侧后方阴影里的那张软椅。
嬴政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但扶苏看见,父亲的嘴角,似乎一直噙着那丝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父亲听见了,也认可了。
典礼持续到午后方散。
百官与万民逐渐离去,受命台上只剩下收拾仪仗的内侍与卫卒。扶苏没有立刻回宫,而是独自走到了台边的白玉栏杆前。
从这里俯瞰,咸阳城尽收眼底。冬日阳光给这座雄城的屋檐、街道、市井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渭水如带,蜿蜒东去,码头上停泊的船只帆樯如林。更远处,隐约可见北山黛色的轮廓,以及更东方那一片苍茫的、望不到尽头的地平线。
“陛下。”身后传来韩信的声音。
扶苏没有回头:“都安排好了?”
“是。北疆黑齿部首领黑齿狼午后抵京,已按‘归义君’礼安置。其子弟一百二十人,明日便可入格物学堂。北疆互市章程,萧相与李相已拟出草案。”韩信顿了顿,“臣三日后便返回北疆,开春后,‘以胡制胡’之策将全面铺开。”
“不急。”扶苏转过身,看着这位年轻的太尉,“在咸阳多留几日。朕还有些事,要与你、与萧何、李斯他们详谈。”
“诺。”
“张良虽死,东海君未除。北疆暂安,然西域未通。”扶苏望向远方,“未来的仗,不一定在马上,可能在海上,在商路,在人心。”
韩信眼神锐利:“臣明白。锐士营已开始选拔精通水性、耐得远航的士卒,组建‘海锋营’。格物学堂也在培养测绘、航海、通译人才。”
“很好。”扶苏点头,“记住,孤——朕要的不是一支只会打仗的军队,而是一支能开拓、能驻扎、能治理的……先锋。”
他用了“先锋”这个词。韩信深深一躬:“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这时,萧何与李斯也联袂而来。萧何手中捧着几卷新拟的文书,李斯则面色沉静。
“陛下,二期国债认购额已突破八百万钱。”萧何禀报,“关中各大商行联名上书,请求参与‘皇家商队’下次远航,并愿出资协助扩建船厂。”
“准。”扶苏道,“但需立规矩:商船队需挂海事监旗,接受水师调度,利润按章程分成。凡有违禁贸易、私自接触外邦者,严惩。”
“臣已拟好《海商律》草案。”李斯接口,“此外,关于各郡蒙学师资、医馆药材供给、格物奖赏细则等配套律令,十日内可全部完备。”
扶苏看着眼前这三人——武将、财相、法相,是他未来最重要的支柱。
“新政之基,在于律法清晰、执行有力、惠及百姓。”他缓缓道,“三位爱卿,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大秦是固步自封,还是蒸蒸日上,皆系于尔等肩上。”
三人齐齐躬身:“臣等必鞠躬尽瘁!”
夕阳西下,将受命台的影子拉得很长。
扶苏最后望了一眼温泉宫的方向,然后转身,走下高台。
“回宫。”
“摆驾章台宫——!”
内侍的唱喏声中,新的天子仪仗再次启动。只是这一次,御辇之中,只有他一人。
车轮碾过新铺的水泥宫道,平稳而坚定。扶苏靠在辇内,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是玉米金黄的穗子,是炼钢炉沸腾的铁水,是海船破浪的帆影,是蒙学孩童朗朗的书声,是嬴政将玉玺放入他手中时,那最后的一瞥。
担子很重。
路也很长。
但,他已然上路。
章台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巍峨,深沉,如同一个等待开启的、属于新时代的宝匣。
而钥匙,就在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