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给制度带来的怨声与寒酸的口粮,如同慢性毒药,日夜侵蚀着淮水防线内早已绷紧的人心。当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变得岌岌可危时,忠诚的堤坝便开始出现最危险的管涌。这危机,不再仅仅是军士百姓私下的抱怨,而是在某些阴暗角落,开始凝结成实实在在的、带着血腥味的阴谋。
寿春城,作为龙鳞城核心防御圈内仅次于主城的重镇,如今塞满了从西线败退回的残兵、原守军、以及大量随军眷属和逃难涌入的百姓。人员混杂,管理难度极大。在城西靠近一段老旧城墙根下,有一片简陋的营区,这里驻扎的多是原属韩暹、李乐等新附将领麾下的士卒,以及部分在历次战斗中收降的曹军兵卒。他们并非龙鳞军起家的嫡系,忠诚度本就有限,在此次大败和随之而来的严酷配给下,不满与异心滋长得最快。
是夜,无月,阴云密布,只有远处棱堡上零星的灯火在黑暗中投下微弱的光晕。营区深处,一间低矮、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土坯房里,门窗被厚布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盏如豆的油灯,照亮了几张神色阴郁、眼神闪烁的面孔。
围坐在一张破旧木桌旁的,共有五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名叫张虎,原是曹军一名低级军官,在早前一次小规模冲突中被俘投降,因其有些勇力,被暂时收编,但一直未得信任,如今只是个管着几十号人的队率。他左边是个尖嘴猴腮、眼神灵活的瘦子,叫侯三,是原韩暹部下的一个斥候,消息灵通,一肚子鬼主意。右边三人,一个是沉默寡言、但眼神狠厉的老兵,叫李四;一个是年纪轻轻却满脸戾气的青年,叫王老五;最后一个,则是个面色焦黄、不断咳嗽的伤兵,叫吴瘸子,他的一条腿在落凤坡断了,如今勉强能拄拐行走。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几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张虎用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的躁动:“都看清楚了吧?今日的口粮,又是他娘的三等!八合糙米,几根嚼不烂的咸菜干!老子手下那些弟兄,白天要上墙头巡哨,夜里要搬运滚木礌石,就靠这点东西,能顶个鸟用!再看看那些龙鳞军的老底子,守棱堡的,顿顿一升二合,还有荤腥!凭什么?!”
侯三尖细的声音立刻附和,带着煽动性:“虎哥说得对!这他娘的就是区别对待!根本没把咱们当自己人看!咱们当初投过来,还不是为了有条活路,搏个前程?现在倒好,前程没看见,活路都快断了!跟着陆炎,困在这死地,粮食吃完,大家一起饿死!我听说,连伤兵营里那些没用的废人,口粮都快要停发了!”他说着,刻意看了一眼旁边不断咳嗽的吴瘸子。
吴瘸子身体一颤,咳嗽得更厉害了,眼中流露出恐惧和绝望。
李四闷声闷气地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不光粮食。我同营的老乡,昨日巡哨时多说了两句牢骚,就被执法队抓去抽了十鞭子,说他动摇军心。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王老五年轻气盛,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待不下去就走!反他娘的!咱们手里有刀有枪,难道还等死不成?!”
“走?往哪走?”张虎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四面都是曹军和江东军,咱们这点人,出去就是送死。”
侯三阴恻恻地接话:“虎哥,走是死路,留也是等死。但……若是咱们‘立功’呢?”他刻意加重了“立功”二字。
几人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侯三压低了声音,几乎像耳语:“我前几日,偷偷摸出营去……在城东废弃的土地庙后面,见到了一个人。”
“谁?”
“曹军的人。”侯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放出异样的光,“他们早就盯上咱们这些‘杂牌’了。那人说,曹丞相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只要咱们在城里‘闹出动静’,配合大军破城,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金银、田地、官职,应有尽有!就算不想当兵了,也能拿着赏钱回家当个富家翁!总好过在这里吃糠咽菜,最后饿死或者被城破杀头!”
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只有油灯噼啪作响和吴瘸子压抑的咳嗽声。曹军的劝降、利诱,他们私下里并非没有听说过,但如此近距离、如此明确地由侯三说出来,还是第一次。巨大的诱惑和更巨大的恐惧,同时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
张虎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你们怎么看?”
李四沉声道:“曹军的话,能信几分?别到时候鸟尽弓藏。”
侯三急忙道:“那人说了,可以立下字据,以曹丞相的名义担保!而且,又不是要咱们单独夺城送死,只要在关键时候,比如曹军攻城时,咱们在内部放火,制造混乱,或者……打开一段城墙的缺口!只要配合得好,就是大功!”
王老五跃跃欲试:“干!与其窝囊饿死,不如搏一把!”
吴瘸子颤抖着声音:“我……我这样子,还能做什么?”
张虎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漠:“瘸子,你熟悉伤兵营的位置和看守情况。到时候,想办法在那边也闹出点动静,吸引注意力就行。”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阴沉狠厉:“这事,光靠咱们几个不行。我手下有三十几个信得过的兄弟,都是以前曹军的老人,或者对龙鳞军心怀不满的。侯三,你联络其他营里那些有同样心思的,尤其是原来韩暹、李乐的旧部。李四,王老五,你们负责摸清咱们这段城墙的守军换防规律,还有附近粮仓、武库的守卫情况。”
“什么时候动手?”王老五急问。
张虎沉吟片刻:“不能急,也不能拖。曹军那边肯定也在等信号。咱们需要准备,需要更多的人手,也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我听说,明晚开始,咱们这段城墙的守军,有一部分会被调去加强东门防御,那里是曹军佯攻的重点。这是个机会。明晚子时,咱们在这里再聚,敲定最后细节。记住,管好自己的嘴!走漏半点风声,就是灭顶之灾!”
几人低声应诺,眼中闪烁着混杂着恐惧、贪婪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一个几乎被忽略的、脸上带着新伤的青年,突然嘶哑着开口:“虎哥……咱们……真要背叛陆公?他……他毕竟……”
张虎猛地转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那青年:“背叛?狗屁!是他陆炎先对不起咱们!他把咱们当炮灰,当外人!现在连饭都不给吃饱!是他不仁在先!曹丞相能给咱们活路,给咱们富贵,咱们凭什么要跟着他陪葬?!你小子要是怕了,现在就可以滚出去告密,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们先死!”
那青年被张虎狰狞的面目吓住,嗫嚅着不敢再言,深深低下了头。
油灯的光芒,将这几张被绝望和野心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密谋在深夜的陋室中达成,叛乱的种子,在不满与恐惧的浇灌下,悄然破土。而此刻,寿春城大部分区域已然陷入沉睡,只有巡夜士兵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营隐约的呻吟,回荡在寒冷的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