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那片枯木林,此刻成了龙鳞军残部眼中唯一的生路。陆炎爆发后短暂的威慑,以及曹军因惊骇而产生的片刻迟滞,为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争取到了最后的喘息之机。数十名伤痕累累、血染征袍的将士,护着重伤昏迷的赵云,簇拥着同样摇摇欲坠、全靠意志支撑的陆炎,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林木相对茂密的地带。
林中光线昏暗,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腐烂植物和浓重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暂时摆脱了身后紧追的喊杀声和铁蹄震动,但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曹军绝不会放弃追击,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有人来争取这宝贵的时间。
几乎就在陆炎等人踏入林地的同时,后方远处,龙鳞军中军主力所在的区域,形势已然岌岌可危。失去了陆炎这面旗帜的亲自统领,又被曹仁、乐进、李典等部死死缠住,加上虎豹骑在外围不断施加的压力,中军阵列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松动和溃散迹象。败局,已难以逆转。
“不能乱!稳住阵型!交替掩护,向汝南方向撤退!”一名负责中军指挥的副将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重整队伍,但收效甚微。恐慌如同瘟疫,在失去主帅明确指令和目睹前锋惨败、主将失踪(他们尚未知陆炎已突围)的情况下,迅速蔓延开来。
就在这全线动摇、即将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后军方向,一阵沉稳而坚定的战鼓声,陡然擂响!鼓声并不十分激昂,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心,清晰地压过了战场上的嘈杂。
紧接着,一支虽然人数不多、但队列严整、杀气凛然的部队,如同礁石般,逆着溃退的人流,坚定地向前推进,横亘在了疯狂追杀的曹军于禁部与正在崩溃的龙鳞军中军之间!
帅旗之下,一员年轻将领顶盔贯甲,手持长刀,面色沉毅如铁,正是受命负责全军后路、一直严密监视汝南方向并警惕曹军追击的凌统!
他早已通过斥候和前方溃兵,得知了落凤坡的惨败和主公可能遇险的消息,心急如焚。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职责——在主力撤退时,死死守住后方,为主力赢得重整和撤离的时间!此刻,看到中军动摇,曹军于禁部正欲趁势掩杀,扩大战果,他知道,履行使命、也是报答主公知遇之恩的时候到了。
“后军将士听令!”凌统的声音通过身边的传令兵,清晰地传遍他所率的这支精锐断后部队,“主公将后路安危托付于我等,今日,便是报效之时!一步不退,死战到底!为主公,为前军和中军的弟兄们,杀出一条生路!”
“死战!死战!”凌统麾下的士卒,大多是跟随他已久的江东旧部以及部分龙鳞军老兵,纪律严明,忠诚勇悍。他们齐声怒吼,声震四野,瞬间将附近溃兵的恐慌都压下去不少。
没有复杂的战术,没有取巧的迂回。凌统的选择简单而残酷——结硬寨,打呆仗,用血肉之躯,筑成一道迟滞曹军追击的堤坝!
他迅速指挥部队,依托一段残破的矮墙和几处天然土坎,构筑起一道简易却坚固的防线。盾牌手在前,长枪手次之,弓弩手居后,阵型紧密,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
于禁率领的曹军追兵,如同汹涌的潮水,瞬息便至。看到居然还有成建制的龙鳞军敢主动迎战、断后,于禁略感意外,随即冷笑道:“螳臂当车!给我碾碎他们!”
曹军步兵呐喊着发起了冲锋,箭矢如同飞蝗般率先覆盖过来。
“举盾!”凌统厉喝。
厚重的盾牌层层架起,箭矢叮叮当当射在上面,大部分被弹开,但仍有一些穿过缝隙,带起片片血花。凌统麾下士卒咬牙坚持,阵型岿然不动。
“长枪,刺!”
待曹军冲近,盾墙间隙中,无数锋锐的长枪如同毒蛇般猛然刺出!冲在最前的曹军士卒猝不及防,顿时被捅穿数人,惨叫着倒下。但后面的曹军立刻补上,刀斧猛劈盾牌,试图打开缺口。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白刃肉搏阶段。凌统身先士卒,挥舞长刀,哪里防线吃紧,他就出现在哪里。刀光过处,曹军人头滚落,残肢横飞。他武艺虽不及赵云那般绝顶,但也是骁勇善战之将,此刻抱着必死之心,更是悍勇无比。
曹军仗着人数优势,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凌统的防线。防线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不断承受着巨浪的拍击,开始出现裂痕,伤亡急剧增加。不断有士卒倒下,鲜血染红了矮墙和土地,但立刻又有后面的士卒默然补上位置,用身体和生命维系着这道脆弱的屏障。
“将军!左翼快撑不住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校尉踉跄着跑来禀报。
凌统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眼神冰冷:“把我的亲卫队调上去!告诉弟兄们,我们没有退路!身后就是正在撤退的袍泽,多撑一刻,就能多活几个!死,也要死在阵线上!”
战斗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对于正在仓惶后撤、竭力收拢溃兵的龙鳞军中军而言,宝贵如金。正是凌统部拼死抵抗,死死拖住了于禁这支最凶猛的追兵,才使得中军主力避免了被衔尾追杀、彻底溃散的命运,得以一边抵抗侧翼压力,一边勉强维持着建制,向汝南城方向狼狈退却。
然而,凌统所部的代价,是毁灭性的。
当于禁终于不耐烦,调来弓弩手进行更密集的覆盖射击,并亲自率领精锐甲士发起最后的总攻时,凌统的防线终于到了极限。
盾牌碎裂,长枪折断,血肉之躯如何能与钢铁洪流和无穷无尽的箭雨抗衡?防线被多处突破,断后的将士们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他们围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圈,背靠着背,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进行着最后的、绝望的搏杀。
凌统身边的亲卫已经全部战死,他本人也身披数创,左臂被刀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他拄着卷刃的长刀,喘息着,环顾四周,还能站立的部下,已不足百人,且人人带伤,被曹军团团围住。
于禁骑在马上,看着这个浑身浴血却依然挺立不屈的年轻敌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扬声道:“降了吧!阁下勇武,曹丞相必当重用!何必为那穷途末路的陆炎陪葬?”
凌统啐出一口血沫,染血的脸上露出一丝桀骜的冷笑:“江东凌公绩,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屈膝的懦夫!陆公知遇之恩,统,今日以死相报!”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最后的生命力都吸入胸中,发出一声决绝的咆哮:“龙鳞军!死战!”
“死战!”残存的数十名将士发出最后的怒吼,跟随着他们的将军,向着周围如林的刀枪,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毫无生还希望的反冲锋!
鲜血,再次泼洒在这片已然被浸透的土地上。
当最后一个断后士兵倒下时,这片战场终于陷入了死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诉说着刚才那场阻击战是何等的惨烈与悲壮。
于禁看着眼前这片尸山血海,尤其是凌统那至死都怒目圆睁、拄刀而立的躯体,沉默了片刻,挥手道:“收敛凌将军遗体,厚葬之。其余……打扫战场。”
他转身望向汝南城方向,那里,龙鳞军的主力已然远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丢弃的辎重。他知道,这场追击战,曹军大获全胜,龙鳞军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光是这断后战场和落凤坡伏击圈内的尸体,粗略估算,龙鳞军损失的百战精锐,就已超过万人。这还不算溃散、被俘以及后续撤退中的损失。
落凤坡的夕阳,如同被鲜血染过,呈现出一种凄艳的暗红色,缓缓沉入远山。凛冽的秋风吹过战场,卷起破碎的旗帜和未熄的硝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万余陨落的忠魂,唱起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