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滩的风带着水腥味和芦苇干燥的气息,吹过废弃砖窑前焦黑的空地。顾怀远和林星语蹲在那个由石头和树枝堆出的标记旁,谁都没有贸然去触碰。
标记很粗糙,但指向性明确,直指砖窑侧室那个被坍塌土坯半掩的入口。石头和树枝的断口都很新,在潮湿的河滩环境下,最多不会超过一天。
“不是张师傅的风格。”林星语低声道。她记得张师傅仓库里那些废料堆放的方式,虽然看似随意,实则有种内敛的秩序感。眼前这个标记,却透着一股急迫甚至有些粗暴的意味。
“也不是‘引导者’的风格。”顾怀远补充,“他们做事更‘干净’,要么不留痕迹,要么留下符合‘生产规范’的印记。这个……”他目光扫过那些石头,“像是在仓促间,给特定的人留下的路标。”
“特定的人?我们?”林星语蹙眉,“谁会知道我们来这里?张师傅?”
“不确定。”顾怀远站起身,目光投向那个黑暗的侧室入口,“但留下标记的人,至少知道这里存在‘遗落之种’,并且预料到会有人来处理它。而知道我们最近在清理‘遗落之种’的,目前只有张师傅和他背后的‘深潜者’。”
“也许是‘深潜者’内部其他成员?”林星语猜测,“张师傅说过,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老家伙’网络。可能有人先一步发现了这里,留下标记提醒后来者注意安全,或者……标记危险?”
顾怀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将感知凝聚,如同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向侧室入口。比起之前扫描整个砖窑的粗略,这次他更加细致,试图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能量陷阱、生物痕迹、或者规则的异常褶皱。
入口处的规则淤积确实比砖窑主体部分稍微浓一点,但依然属于“低度”范畴,像是油污滴落在地面,时间久了形成的淡淡污渍。没有活物气息,没有机械运转的震动,也没有明显的、蓄势待发的攻击性规则结构。
但就在他的感知掠过入口边缘一块半埋的碎砖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消散的“信息残留”被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带着“痛苦”与“困惑”的意念碎片,非常淡,与东沟防空洞那个“遗落之种”核心的疯狂怨恨不同,更像是一个迷茫的灵魂在消失前最后的呢喃。
“……不对……不是这里……感觉错了……太弱……不是‘种子’……是‘壳’……或者……‘影子’?……”
碎片转瞬即逝,无法解读更多。
“里面……有东西,但可能不是完整的‘遗落之种’。”顾怀远收回感知,对林星语说道,“更像是一个失败品残留的‘影子’,或者……某种记录的‘外壳’。”
“还要进去吗?”林星语问。那个标记和顾怀远的发现,都让这次探查的变数增加了。
顾怀远沉吟片刻,从怀里取出那个铁盒子。它依旧冰冷沉寂。“既然来了,总要弄清楚。标记是提醒,也可能是诱饵。但我们有准备。”他看向林星语,“你在外面策应,利用芦苇荡布置一个简单的星辰预警网。我进去,如果标记是陷阱,或者里面有超出预期的危险,我会立刻退出。你看到信号,按计划干扰和接应。”
“好。”林星语没有坚持同去。在这种狭窄未知的环境里,一个人行动反而更灵活,她在外面也能发挥更大作用。
两人快速分工。林星语退到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闭上双眼,星辰共鸣之力悄然扩散,如同无形的丝线,连接起周围大片的芦苇、水流、甚至微风,构成一个灵敏的感知和预警网络。任何异常的能量扰动或规则穿透,都会被她第一时间捕捉。
顾怀远则走到侧室入口前。他没有直接搬开坍塌的土坯,而是将手轻轻按在土坯上,翠绿烙印微光流转,“混沌协调”之力如同最温柔的水流渗入。土坯内部的结构和连接处在他的感知中清晰显现,他找到几个关键的受力点,用巧劲微微一拨。
“簌簌……”
土坯松动,向内侧滑落,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缺口,后面是更加浓重的黑暗和一股陈年的、混杂着泥土和某种淡淡焦糊味的空气。
顾怀远指尖燃起一小簇稳定的混沌色光焰,弯腰钻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看起来像是当年砖窑工人临时堆放工具或休息的地方。靠墙有一张坍塌了大半的土炕,地上散落着一些碎瓦片和朽烂的木条。空气中飘浮着细细的尘埃,在光焰照射下缓缓飞舞。
规则淤积的核心,就在房间中央。
那里没有暗紫色的“水洼”,也没有狂躁的意念。只有一团大约脸盆大小、半透明的、如同凝胶般缓缓蠕动的 灰白色雾气团 。
雾气团内部,隐约可见一些极其黯淡的、断断续续的几何符号光影在闪烁,其结构风格与顾怀远在“编织者”相关痕迹中见过的有相似之处,但更加破碎、模糊,像是信号极差的投影。
确实不像“遗落之种”,更像是一个……溃散的、未能成型的“信息记录体”,或者说,失败的“引导协议”留下的残渣。
顾怀远没有靠近,保持着安全距离观察。他手腕上的翠绿烙印微微发热,提示着这团雾气虽然能量强度不高,但其规则结构极其不稳定,随时可能彻底消散,也可能在受到刺激时发生不可预测的畸变。
他尝试用一缕极细的感知去触碰雾气边缘。
瞬间,更多破碎混乱的信息碎片涌入他的意识——
扭曲的视野,像是在透过破碎的镜片观看……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这个年代常见的蓝布工装?)站在类似砖窑的环境中,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仿佛由废旧零件拼凑的仪器……仪器发出不稳定的嗡鸣,指针疯狂摆动……人影发出痛苦的闷哼,身体摇晃……
冰冷的、非人的指令声在背景中回响,但充满了杂音:“……潜能引导协议……第七版……适应性测试……对象编号……错误……反馈数据异常……建议终止……”
人影倒下,仪器炸开一小团电火花……灰白色的信息雾气从仪器和倒下的身影中逸散出来,开始凝聚……
然后是一段更模糊、更遥远、仿佛隔着多层帷幕的“观察”视角:一个冷漠的“视线”扫过这片区域,在凝聚的雾气团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进行了极快的评估:“……试验失败,产物能级过低,结构不稳定,无回收价值。标记为‘惰性残渣’,移交环境自然降解……”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顾怀远心中震动。这段残留的信息,揭示了“引导者”网络更早期的、甚至可能更“原始”的试验场景。试验者似乎就是普通人(可能是被选中的“潜在线头”),使用的设备简陋,失败后的处理也相当粗糙——直接丢弃,任其自然消散。
但眼前这团“惰性残渣”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在这里淤积下来,形成了这种低度的规则污染。张师傅的“深潜者”网络显然发现了它,并标注为“低度淤积”。
那么,外面的标记是谁留的?从时间上看,就在他们到来前不久。
顾怀远将感知收回,正思索间,他贴身放着的那个铁盒子,突然 震动 起来!
不是之前在小屋那种微弱的信标反应,而是更清晰、更主动的震动!仿佛盒子内部的某个机制被眼前的灰白雾气团激活了!
他立刻将铁盒子取出。只见盒子表面依旧毫无变化,但那个规则“凹点”处,此刻正散发出与灰白雾气团频率隐隐契合的、微弱的乳白色光晕。
盒子在“共鸣”?与这个失败的“引导协议残渣”?
顾怀远心中警兆骤升!他试图用“混沌协调”之力压制盒子的异动,但这一次,盒子的反应异常强烈,一股清晰的“牵引”意念从中传出——不是攻击,更像是……想要“吸收”或者“连接”那团雾气!
几乎同时,那团原本缓慢蠕动的灰白雾气,仿佛受到了召唤,猛地向中心收缩,然后剧烈翻腾起来!其内部那些黯淡的几何符号光影瞬间变得明亮、急促,结构开始朝着更加有序、但充满矛盾的方向急速演变!
它不再像是“残渣”,反而像是要“活”过来,要重新组合成某种东西!
“不好!”顾怀远意识到,铁盒子可能是一个“催化剂”或者“激活器”!它能让这种处于休眠或溃散状态的“编织者”系统次级产物,发生不可预知的突变!
他不再犹豫,强行切断铁盒子与雾气团的规则联系,用最强的“混沌协调”之力包裹盒子,同时另一只手虚握,朝着那团剧烈变化的雾气凌空一抓!
翠绿烙印光芒大放,一股强大的“否定”与“净化”之力混合着混沌色的光流,如同无形的牢笼,罩向雾气团!他要强行将其打散、湮灭,阻止其进一步异变!
雾气团疯狂抵抗,内部光影扭曲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啸。但顾怀远的力量在层次上明显更高,牢笼迅速收缩,眼看就要将雾气团彻底碾碎。
就在这最后关头——
“住手!”
一声低沉、沙哑、带着急促的呵斥,突然从侧室入口外传来!
与此同时,一道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规则波动如同灵蛇般钻入,巧妙地在顾怀远的“净化牢笼”上打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缺口,并没有破坏牢笼结构,却让那团即将溃散的灰白雾气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雾气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疯狂涌向那个缺口,瞬间脱离了顾怀远的掌控,却没有扩散,而是化作一道细流,被那股外来的灰扑扑规则波动引导着,迅速没入了入口处的地面,消失不见!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顾怀远猛然转身,混沌色光焰照亮入口。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顶脏兮兮毡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和风霜痕迹的老农,正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旱烟杆,浑浊的眼睛看着顾怀远,眼神复杂,有警惕,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不是张师傅。
但顾怀远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与张师傅类似的、那种深潭般吸纳规则的“沉静”特质,只是更加粗糙,也更加……沧桑。
又一个“深潜者”!
而且,他刚刚出手,救走了那团变异的雾气!
“你是谁?”顾怀远声音沉冷,手中的铁盒子已被他彻底隔绝收起,周身混沌色光芒隐现,进入戒备状态。
老农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旱烟杆指了指外面,声音嘶哑:“外头那女娃子,星力收一收,老头子我不是来打架的。”
顾怀远通过灵魂连接,示意林星语暂时按兵不动,但保持警戒。
“那团‘残影’,你们不能直接打散。”老农这才看着顾怀远,缓缓说道,“打散了,里头的‘印子’就彻底没了。有些‘印子’,留着比没了有用。”
“印子?”顾怀远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就是‘工厂’在这儿干活时,不小心留在‘工具’或者‘材料’上的记号、手印。”老农比喻道,“这团‘残影’,看着没用,里头可能记着当初是哪个‘车间’、哪条‘流水线’、用的什么‘模具’试的活儿。对我们这些想搞清楚‘工厂’咋干活的老家伙来说,有点用。”
顾怀远明白了。对方是想保留这失败的试验残渣中蕴含的、关于“引导者”早期活动模式的信息。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深潜者”要标记和监控这些“遗落之种”和“残渣”。
“外面的标记是你留的?”顾怀远问。
“嗯。”老农点头,抽了口旱烟,“老张头(指张师傅)传了信儿,说可能有俩生面孔的‘愣头青’会来这边‘清淤’,让附近的老家伙照看点。我过来一看,这‘残影’最近不太稳当,像是被啥东西‘勾’着了。怕你们毛手毛脚直接给弄没了,或者引出别的麻烦,就留个记号,想先碰个头。没成想你们动作这么快,差点就赶不上。”
他看了顾怀远一眼,眼神中带着探究:“你那铁盒子里装的啥?刚才那动静可不小。差点把这‘残影’给‘点着’了。”
顾怀远心中念头急转。这老农看起来确实是“深潜者”,而且似乎比张师傅更了解这些“残渣”的价值。铁盒子的异动也被他看到了。
“一个不明来历的东西。”顾怀远选择部分坦诚,“我们也在研究它。它似乎对‘编织者’留下的某些痕迹有反应。”
“不明来历?”老农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烟,烟雾在他布满皱纹的脸前盘旋,“老张头可没说这个……能让‘残影’起这么大反应……小子,你们惹上的麻烦,可能比老张头想的还要深。”
他顿了顿,用烟杆敲了敲自己的鞋底,磕掉烟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儿。‘残影’我收走了,得回去用‘土法子’稳住。你们……要真想多知道点‘工厂’和这些‘破烂’的事,三天后,夜里子时,城隍庙后头那棵老槐树下等着。过时不候。”
说完,他不再看顾怀远,转身就走,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砖窑外的芦苇荡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怀远站在原地,感知确认对方确实离开,且那团灰白雾气的气息也已彻底消失,这才缓缓收敛了力量。
灵魂连接中,林星语急切地问:“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那团雾气……”
“是另一个‘深潜者’。”顾怀远走出侧室,来到林星语身边,简要说明了情况,“他带走了‘残影’,说里面有‘印子’,有用。还约我们三天后城隍庙老槐树下见面。”
“可信吗?”林星语皱眉。
“暂时看不出恶意。他对铁盒子的反应很在意,似乎知道些什么。”顾怀远看向芦苇荡深处,目光深邃,“看来,‘深潜者’内部,对我们和这个铁盒子的看法,可能并不统一。张师傅可能只代表了一部分。”
他拉起林星语的手:“先离开这里。这次探查,收获比预期多,但水也更浑了。”
两人迅速清理了痕迹,推出藏在芦苇丛中的自行车,沿着来路快速离开柳河滩。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顾怀远心中却在反复思量着老农最后那句话——“你们惹上的麻烦,可能比老张头想的还要深。”
铁盒子……你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又到底关联着“编织者”系统的哪个部分?
三天后的城隍庙之约,或许能揭开更多谜底。
但顾怀远隐隐感到,随着他们接触的“深潜者”越多,卷入的暗流也将越汹涌。
(第三百九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