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筒子楼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屋里的灯光昏黄。那张要命的化验单被杨岚小心翼翼地压在玻璃板底下,旁边就是方俊那本已经只有几块钱余额的存折。
方俊坐在床沿上,浑身还在发抖。不是冷的,是后怕。
刚才在海边,那股子想死的劲头过去了,现在的他,看着杨岚那张苍白却坚定的脸,心里全是恐惧。
债。
那是一万多块钱的窟窿。其中有五千多是杨岚找老岳父要的,那是人情债;剩下的是家里的积蓄,那是老婆孩子的保命钱。
现在,孩子来了,钱没了。
“岚岚……”方俊开了口,嗓子哑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我对不起你。我就是个废物。钱……全没了。被人骗光了。”
杨岚正在给他倒热水,手顿了一下,但水流没乱。
她转过身,把杯子塞进方俊冰凉的手里,然后在他在身边坐下,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钱没了可以再挣。”杨岚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将军后代的硬气,“人只要活着,就不算输。方俊,你当初在那个南疆战场上连死都不怕,现在为了这点钱就要寻死觅活?你对得起肚子里这个吗?”
方俊把脸埋在妻子的怀里,终于哭出了声。
这是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崩溃,无声,却撕心裂肺。
哭够了,方俊抬起头,抹了一把脸。那股子侦察兵的狠劲儿,混杂着绝望,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我得挣钱。”方俊咬着牙,“明天我就去码头扛大包。哪怕是去卖血,我也要把这笔钱给你挣回来。”
“扛大包能挣几个钱?”杨岚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钢笔字——那是她父亲,杨振邦副司令的字迹。
“前两天,我回了一趟大院。”杨岚轻声说,“本来是想再跟爸借点钱给你做本钱,但我没敢开口,怕你自尊心受不了。不过,爸无意中提了一嘴,说最近百万大裁军,后勤部有一批老装备要报废处理。”
方俊的耳朵动了一下。职业敏感让他捕捉到了关键词。
“什么装备?”
“一批老式的解放cA10卡车。”杨岚把信封递给方俊,“这批车是当年抗美援朝后服役的,早就过了报废年限,一直在那里吃灰。现在部队要腾地方,准备当废铁卖了。爸说,负责这件事的是他的老部下,后勤处的赵处长。”
方俊抽出信里的那张便签,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
赵铁柱。
“当废铁卖?”方俊皱起了眉头,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那车……还能开吗?”
“爸说大部分都动不了了,缺胳膊少腿的。所以没人愿意要,原本打算直接拉去炼钢厂回炉的。”杨岚看着方俊,“怎么?你有想法?”
方俊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在陕北插队的时候学过修柴油机,在部队的时候更是摸爬滚打,对这种老式卡车的结构烂熟于心。
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动不了的废铁。但对于懂行的人来说,那就是一个个待唤醒的钢铁巨兽!
只要能把它们修好,哪怕是修好一半,拉到偏远山区或者矿山去卖,那就是天价!
这不像之前的钢材生意是纯粹的“倒买倒卖”,这是技术活,是苦力活,更是变废为宝的手艺活!
“我有想法!”方俊猛地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响,“这批车,我要了!”
……
第二天一早,方俊刮掉了胡子,翻出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穿在身上。
他没有带礼品,因为他没钱买。他只带了杨岚的那封信,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直奔军区后勤部。
赵铁柱的办公室并不难找。
这人方俊以前听说过,那是出了名的“赵黑脸”,正直得近乎刻板,谁的面子都不给。杨岚说得对,这种人,你给他送礼反而会被轰出来。
“报告!”方俊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标准的口令。
赵处长正在看文件,抬起头,那双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方俊一番:“进来。你是杨副司令介绍来的?”
“是。原炮兵部队宣传科干事方俊,现已转业。”方俊把信放在桌上,腰杆挺得笔直。
赵处长拿起信看了一眼,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语气依然硬邦邦的:“杨副司令的面子我当然要给。这批车是走正规报废流程,准备按废铁卖,你小子要它有什么有?我可以带你先去看货,看后你再确定要不要这批废铁了。”
“明白!”方俊大声回答。“如果可以,我会全部买下那些废铁。”
“哼,口气倒不小。”赵处长站起身,拿起帽子戴上,“走,带你去看看那堆破烂。我看你看了之后还敢不敢这么说。”
军区后勤仓库的露天堆场上。
寒风萧瑟,枯草连天。
几十辆老式解放牌卡车,像一群垂死的老象,静静地趴在荒草丛里。
有的车头挡风玻璃都碎了,有的轮胎早就没气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轮毂陷在泥里。发动机盖掀开着,里面的零件像被掏空的内脏,惨不忍睹。
赵处长踢了一脚那锈迹斑斑的保险杠,发出一声闷响:“看见没?这就是你要的宝贝。一共四十辆。除了壳子还是铁的,里面基本都报废了。我们要价是按废铁价算的,一辆车两千。四十辆,八万。必须打包带走,概不赊账。”
八万。
这个数字像座大山压了下来。
方俊现在连八百块都掏不出来。
他没说话,而是挽起袖子,爬上了一辆看起来稍微完整点的卡车。他熟练地掀开发动机盖,用手摸了摸气缸盖,又钻到车底下看了看传动轴。
十分钟后,方俊钻了出来,脸上蹭了一道黑油,但眼睛亮得吓人。
“赵处长,这批车,我要了。”
赵处长愣了一下,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你懂不懂行?这车拉回去只能卖废铁,加上运费你得亏死!”
“我有办法让它们动起来。”方俊拍了拍那冰冷的车门,像是在拍一位老战友的肩膀,“它们还没死透呢。”
“行。”赵处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周内,你要是能拿出八万块钱,这堆破烂归你。”
走出后勤部,在返回家的路上,方俊心里的火是热的,但现实的风是冷的。
八万块。去哪弄?
找银行贷款?他现在是个无业游民。
找亲友借?早就躲他像躲瘟神一样。
方俊回到家,从房间的那个旧皮箱子里,翻出一枚金质的纪念章,放进口袋。走出家门,推着自行车,来到了一家当铺。
他停下了脚步。
方俊慢慢地撸起左手的袖子。手腕上,戴着一块半旧的“上海牌”手表。那是结婚时,杨岚攒了一年的钱给他买的定情信物。这几年,哪怕最穷的时候,他也没动过这块表。
他又摸了摸口袋,掏出了那枚一直贴身藏着的金质纪念章——那是他在南疆战场上立功后,部队发的,纯金的。
“对不起了。”方俊低头亲吻了一下那块表,眼圈红了,“等我有钱了,一定把你们赎回来。”
他走进寄卖行,把手表和纪念章拍在柜台上。
“老板,死当。给个最高价。”
半小时后,方俊走出来,手里多了三千块钱。
这离八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这三千块,是定金,是入场券。
剩下的七万七……
方俊把目光投向了城南的一片棚户区。那里住着一群和他一样退伍转业的老兵。
其中有一个,叫“老黑”,以前是汽车连的修理大拿,退伍后因为脾气臭,没单位要,在路边修自行车。
方俊知道,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本钱”——那群被时代遗忘、却身怀绝技的穷兄弟。
他要搞一场“众筹”。
傍晚,老黑那间漏风的修车铺里。
昏黄的灯泡下,围坐着五个汉子。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碗劣质烧酒。
方俊站在中间,一口干了碗里的酒,把那张买车协议拍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
“兄弟们,我方俊把话撂在这儿。”
方俊的眼睛通红,声音沙哑却充满煽动力,“那批车,我有把握修好一半!修好一辆,卖到矿山就是一万五!二十辆车,那是几十万的利润!”
“但我现在没钱。我需要大家伙儿入股!”
“老黑,把你攒着娶媳妇的那两千块拿出来!大壮,把你那点抚恤金拿出来!咱们凑够八万,把这批车吃下来!”
“赢了,咱们大口吃肉,以后海州咱们横着走!输了……”
方俊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碗狠狠砸在桌子上。
“输了,我方俊这条命给你们!这辈子当牛做马,还你们的钱!”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酒碗,和那个已经处于疯魔边缘的前缉私队长。
这是一个赌局。赌注是这群穷光蛋最后的棺材本。
终于,那个一直闷头抽烟的老黑动了。他慢慢站起来,从油腻腻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卷皱皱巴巴的钞票。
“妈的,修了一辈子自行车,老子早就受够了!”
老黑把钱往桌子上一砸,眼珠子瞪得滚圆,“方队,我跟你干!就算赔了,这辈子能跟着你再疯一把,值了!”
“我也干!”
“算我一个!”
一只只粗糙的大手,带着老茧和伤疤,重重地叠在了一起。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一群被时代抛弃的“废人”,决定要去把那堆“废铁”,变成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