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李七而言,这短短一段讲述,不啻于一场颠覆性的心灵震撼。
“千年修行”、“幽冥地府”、“瑶池仙草”、“雷霆天规”……这些他生平从未听闻、想象也难以企及的词汇与概念;
如同带着古老巫祝般魔力的咒语,瞬间击穿了他固有的认知壁垒。
他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丹溪里狭小的山坳、从明日具体的挖土制砖;
甚至从这烽烟四起、仅为一口饭食挣扎的逼仄现实中,猛地抽离出来。
他仿佛借由陆渊的声音,窥见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是一个浩瀚无边、情义交织、充满了不可思议力量与执着牺牲的瑰丽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爱恨痴缠、抗争与坚守,虽然远在云端,光怪陆离;
却莫名地、极其深刻地与他今日所经历的种种现实——
陆渊对素昧平生流民的全然庇护、对乡野之民的平等相待与巧妙安置、乃至那句石破天惊的“妇女能顶半边天”——
产生了某种遥远而强烈的共鸣。
那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像是一面映照现实的、奇幻的镜子;
将他白日里感受到的那些模糊的、崭新的、令人激动又不安的理念;
投射到了一个更宏大、更悲壮、也更动人的叙事框架之中。
这共鸣在他原本沉寂如古井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混杂着向往、震撼与莫名觉悟的汹涌波澜。
正当众人心神俱醉,随着那幽冥还魂的诡谲、夫妻重逢的微妙张力而屏息凝神之际;
陆渊的声音却恰好在最关键处——如琴弦乍断——戛然而止。
“……许仙还魂苏醒,睁眼再见娘子,是惧是悔是爱?
那白娘子又该如何面对这失而复得、却已心存芥蒂的夫君?”
余音仿佛还在炭火的热气中颤动,他却已微微一笑,恢复了平日里温和清朗的语调,带着一丝不容商榷的狡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今夜已深,若再不睡,明日可没精神听新故事,也没力气干正经活了。”
这恰到好处的“断章”,引得孩子们一阵不满的娇嗔与拉扯,但见大人们也纷纷起身,便也知趣地不再纠缠;
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屋舍帐篷,小脸上还残留着对另一个世界的痴迷。
当李七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回家那条闭着眼都不会走错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熟悉村道时;
整个人仍被困在一种强烈的、恍惚的失重感里。
脚步虚浮发飘,仿佛踩着的不是坚实冰冷、承载了祖祖辈辈脚印的泥土;
而是松软虚浮、不知深浅的云端或雾霭。
左肩上,分明压着陆渊交付的、沉甸甸具体到每一筐土方、每一句协调话语的信任与责任,那是现实世界锚定他的力量;
右耳畔,却仍顽固地萦绕着“千年修行”、“幽冥鬼差”、“天庭威仪”那般缥缈却又惊心动魄、细节栩栩如生的回响,如同另一个维度的低语。
胸膛里,更鼓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搅拌的复杂心绪——
有被委以重任的激动,有对故事中浩瀚天地的无限向往,有亲见“贵人”如此平易近人讲述怪谈的震撼,也有一丝面对全然未知未来的隐隐惶恐。
这心绪滚烫,像有一团野火在五脏六腑间灼烧;
又像有一片怒海在意识深处翻腾冲撞,让他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在料峭的夜风中猛地回头;
望向那已完全隐入黑暗、只剩下三两盏守夜灯火如瞌睡眼眸般微弱闪烁的院落方向。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因今晚所有经历而显得无比强烈的念头,无法遏制地、带着冰与火的触感,窜上他的心头:
陆小先生……他一个年纪轻轻的世家子弟,即便博览群书,又怎会对那幽冥地府的森严;
天庭仙规的运作、乃至精怪修行的关窍如此熟稔,描述得纤毫毕现、宛如亲见?
还有华神医那起死回生、匪夷所思的医术,那两只通人性的山中灵虎……
这一切,真的只是“博学”与“机缘”能解释的吗?
难道……难道他和华神医,当真并非寻常凡俗之人,而是从那天上……下来的?
夜色如浓稠的化不开的墨汁,带着春末夜间微凉的寒意,迅速吞没了他孤独而立的身影;
也悄然掩盖了这个无人可诉、却已在他心底最深处悄然扎根、并开始疯狂蔓延伸展的惊世猜想。
前方不远处,自家窗户透出的那点如豆的、熟悉的昏黄灯光,此刻看来却显得那么遥远而隔膜。
他忽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正站在一个全新世界的、无形而巨大的门槛之上。
门内光影摇曳,传来的是西湖的雨、金山的钟、以及超越生死伦常的情义故事;
门外,是他走了三十年、却仿佛在这一夜之间变得模糊而渺小的、那个只知道春种秋收、纳粮缴税、敬畏官绅的旧日自己。
这门槛,他已然跨过了一半,再也退不回去了。
陆渊与徐庶同住的营帐内,一盏小小的油灯搁在角落的木箱上;
豆大的火苗勉强撑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帐布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更远处的角落则沉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夜风的微隙让光影时刻处于不安的流淌之中。
徐庶躺在简陋却厚实的地铺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望着帐顶被不知何处钻入的微风吹得微微起伏的阴影;
白日里沉静如水的面容此刻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罕见的、被思绪困扰的痕迹。
他终于打破了持续良久的、只有呼吸声与远处夜虫鸣叫的寂静。
他的声音在狭小私密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褪去了公开场合的持重与谋断;
带着白日里不曾流露的、直指核心的探究,以及一丝难得的、属于青年人的困惑:
“陆兄,”他顿了顿,侧过身,面朝陆渊的方向;
黑暗中也难掩那双眸子里灼灼的光,“你……当真不是从‘上面’下来的?”
没等陆渊回答,他仿佛为了佐证自己的疑问,语速稍快了些:
“你对那天庭规制、地府幽冥的格局律令,描述得那般详尽确凿,殿阁如何,职司怎样,因果轮回如何勾连,仿佛……仿佛曾亲临其境,至少也是熟稔在心。
《白蛇传》虽是奇谈故事,但其中许多关窍、名目、乃至行事逻辑;
绝非寻常文人闭门造车所能杜撰,倒像是……像是对一个庞大隐秘体系的了然于胸。”
他稍稍撑起身体,光影在他认真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线:
“还有那佛家……你故事里提及的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佛法无边、普度众生的理念与神通……
如今大汉境内,虽偶有胡僧携经东来,建了些许寺庙,但信者寥寥,朝廷与士林多视之为外域方术、奇技淫巧,其名不彰,其理未显。
你从何得知这些精微奥义,并将其化入故事,娓娓道来?”
陆渊刚舒展身体躺下,闻言先是失笑,声音里带着忙碌整日后终于松弛下来的慵懒;
以及一丝对好友“较真”的无奈:
“元直兄,不过是为了哄孩子睡觉,信口拈来的乡野奇谈,稗官野史,你怎地就当真了?
若我日后兴致来了,再给你讲讲那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将天宫搅得地覆天翻的猢狲;
或是那众仙博弈、凡夫登神、列宿封榜的宏大演义,你岂不要将我当作那开天辟地、化生万物的盘古大神了?”
他侧过头,在昏暗中看向徐庶隐约的轮廓,语气转为带着善意的调侃:
“以元直兄的博闻强识、明智通达,难道也笃信那些虚无缥缈、无从考证的神鬼仙佛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