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未停止,空气中那股竞争带来的紧绷感也从来没有消散。像梅雨季节潮湿的墙角,总隐隐散发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适的气息。“巧媳妇”那边的小动作收敛了,价格战打得自己也有点疲,但怨气显然还在。“老张麻辣烫”的春日促销按部就班,像一头巨象缓慢转身,未必针对我们,但其庞大的体量带来的阴影,本身就足以让周围的草木感到压力。
团队的神经依旧绷着。梁青更加关注线上舆情和店内服务细节,徐国俊对后厨标准近乎苛刻,熊云伟的“安全巡查”成了每日固定项目,连孙阿姨走街串巷时,都多了几分打探消息的机警。每个人都清楚,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这种背景下,唐成身上发生的变化,起初并未引起我特别的注意。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勤快、眼里有活的唐成。新店的仓储管理被他梳理得井井有条,台账清晰,补货预警及时,连最琐碎的耗材(如一次性餐具、清洁用品)都能做到心中有数,从不耽误使用。他话少,但交代的事情总能完成得妥帖。徐国俊有时抱怨搬运重物找不到人,只要喊一声“唐成”,他总会默默出现,哪怕手头有别的事也会先放下去帮忙。他像一颗不起眼但运转良好的螺丝,牢牢地楔在“多多麻辣烫”这台日渐复杂的机器某个关键位置。
然而,我并未忘记他最大的软肋——赌博。那曾经吞噬他工作、尊严和未来的深渊。尽管他来之后表现出了强烈的悔意和戒断的决心,但我深知心瘾难除。我观察过他,发现他偶尔,大概一周一次,会在晚上打烊后,独自去老街深处一家不起眼的麻将室。不是去赌大的,就是那种街坊老头老太太、下岗工人混时间打的小麻将,一块两块的底,一晚上输赢不过几十块钱。
我没有直接禁止。堵不如疏,尤其对于他这种心结深重的人。我找他谈过一次,很简短。
“唐成,听说你有时会去玩玩麻将?”那天盘点完仓库,我递给他一支烟,靠在门框上,语气随意。
唐成接烟的手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想解释:“张哥,我……我就是……”
“没事,放松点。”我摆摆手,自己点燃烟,看着袅袅青烟,“劳逸结合,人之常情。老街坊打个小麻将,消遣一下,没什么。”
他愕然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是这种态度。
“但是,”我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得给自己立个死规矩。无论手气多好,觉得自己鸿运当头;还是手气多背,觉得下一把一定能翻盘——底线就是两百块。身上只带两百,输光了,立刻起身走人,绝不借钱,绝不动用店里一分钱,也绝不幻想翻本。赢了呢?超过两百,也收手,把多出来的钱存起来,或者请哥们吃个饭。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掉下来的馅饼,更没有天然等着你的陷阱。所有你觉得‘意外’的好运或者厄运,背后多半都有人在拨算盘。你输不起第二次了。”
唐成呆呆地听着,眼圈慢慢红了。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张哥,我记住了!我一定记住!两百块,输光就走,赢了也走!绝不再犯糊涂!”
“记住就好。”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有的,是一份正经工作,是大家的信任,是慢慢直起腰板做人的机会。别让几张牌又给毁了。”
那次谈话后,唐成去麻将室的次数似乎更少了,偶尔去,也严格遵守“两百块铁律”。我通过孙阿姨的街坊网络侧面了解过,他确实做到了,有时输了几十块就悻悻离开,有时赢了一百多也真的就收手请旁边看牌的老头喝瓶饮料。看起来,那根危险的弦,似乎被他自己绷紧了,也系上了我给的保险绳。
我稍稍放心,但并未完全松懈。“观气辨色,察其本源。” 唐成身上那股因为债务和过往而残留的惊惶与自卑气息,虽然淡了许多,但并未根除。这种气息,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就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显眼。
陷阱,果然悄无声息地布下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新店打烊比平时稍晚。唐成做完最后的仓储盘点和清洁,已经快十一点。他像往常一样,跟值班的熊云伟打了声招呼,离开店面,却没有直接回他租住的地下室,而是脚步迟疑地拐向了老街深处那家亮着昏黄灯光的麻将室。我能理解,高强度工作一周,神经紧绷,他需要一点廉价的、熟悉的刺激来放松,哪怕只是看别人打几圈。
麻将室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多是熟面孔。唐成转了一圈,没找到空位,正准备离开,角落里一张桌子有人喊他:“诶,小唐!这边三缺一!老刘肚子疼刚走,快来凑个手!”
喊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穿着花衬衫、剃着平头的男人,大家都叫他“斌哥”,是这片麻将室的常客,据说有点小门路,倒腾点二手手机什么的,人面挺熟。桌上另外两个也是常客。
唐成犹豫了一下。他今天其实不太想打,但“三缺一”的召唤在麻将室里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而且斌哥平时见面也打招呼,算是半熟脸。“斌哥,我就看看,不太会……”他习惯性地谦逊。
“哎呀,都是玩嘛!一块两块的,怕啥!来来来,就等你呢!”斌哥热情地起身把他拉过来按在椅子上。
唐成摸了摸口袋,里面有两百三十多块钱,是今天刚发的部分工资。他想起了我的告诫,“两百块底线”。他暗自下定决心,就玩一会儿,输赢都控制在两百以内。
牌局开始。不知是唐成今天心思不宁,还是运气确实差,他几乎没胡过牌,接连点炮。不到一个小时,带来的两百多块钱就输掉了一大半。他额头开始冒汗,心里那点放松的念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躁和“下一把翻本”的妄念。但脑海里我那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输光就走,绝不再犯糊涂。”
他又勉强打了两圈,又点了一炮,口袋里只剩不到五十块钱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声音干涩:“斌哥,各位,今天手气太背,不玩了,你们继续。”
“别啊小唐!”斌哥立刻按住他,脸上堆着笑,“牌场上有输有赢,风水轮流转嘛!你看你这就要转运了!坐下坐下,没钱哥先借你点,赢了再还!”说着就要从口袋里掏钱。
“不不不!”唐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色发白,“不借!我不借钱!真不玩了!” 我的警告和过往的噩梦让他对“借钱”两个字产生了本能的恐惧。他挣脱斌哥的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麻将室,身后传来斌哥似乎有些遗憾的叹息和其他牌友的哄笑。
走在清冷昏暗的街道上,夜风吹着额头的冷汗,唐成感到一阵后怕和庆幸。还好,守住了底线。但输了快两百块钱,还是让他心疼得厉害,那是他好几天的伙食费。
事情并没有结束。过了几天,唐成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这一次,他手气竟然出奇地好,连续自摸、胡牌。斌哥依然在桌上,输了不少,却笑嘻嘻的,不停夸唐成“牌技见长”、“运气来了挡不住”。结束时,唐成竟然赢了两百多块钱,远超他自己的底线。
捏着那叠赢来的钱,唐成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太顺利了,顺利得诡异。他想起了我的话:“所有你觉得‘意外’的好运……背后多半都有人在拨算盘。” 他仔细回想牌局,斌哥和其他两人似乎有意无意地在给他喂牌,有些明显能胡的牌他们都打出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没有再犹豫,把赢来的钱连同本金小心收好,再次果断起身离开,不顾斌哥“再玩会儿嘛,趁手红”的挽留。
这次之后,唐成整整一个星期没再去麻将室。那种被暗中窥视、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凉。他甚至有点疑神疑鬼,觉得走在街上都有人盯着他。
该来的终究来了。又是一个周末晚上,唐成加完班,疲惫地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斌哥突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脸上没了麻将桌上的热情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侩的精明和隐隐的威胁。
“小唐,聊两句?”斌哥递过来一支烟。
唐成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正戏来了。他摇摇头没接烟:“斌哥,有事?”
“痛快。”斌哥自己点上烟,吐了个烟圈,“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有人托我给你指条财路。”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在‘多多麻辣烫’管仓库是吧?他们那个汤底的配方,还有那些特殊调料包的进货渠道和配比……弄出来,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唐成眼前晃了晃。
唐成脑子“嗡”的一声,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如此直接的收买和背叛要求,还是让他浑身发冷,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五根手指,是五百?五千?还是五万?他没问,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侮辱的愤怒淹没了他。
“不可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斌哥,你找错人了!我……我不会干这种事的!”
“别急着拒绝嘛。”斌哥皮笑肉不笑,“小唐,听说你之前欠了不少债?现在在那破店累死累活能挣几个钱?有了这笔钱,你不仅能还清债,还能过点像样的日子。配方嘛,又不是什么高科技,你每天经手那些料包,记下来不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觉。那边说了,只要你提供有用的信息,钱立马到你账上。要是能……嗯,让他们的后厨或者仓库出点‘小意外’,比如食材不小心受潮变质啦,或者耗材突然供应不上啦……价钱还能翻倍。”
赤裸裸的利诱,甚至教唆破坏。唐成感到一阵恶心,他仿佛又看到了过去那些追债人凶恶的嘴脸,看到了自己走投无路时的绝望。但这一次,他眼前更清晰地浮现出我来:给他工作机会时平静的眼神,给他定下“两百块规矩”时严肃的语气,拍着他肩膀说“你现在有的是一份正经工作”时的信任……还有梁青姐公事公办的可靠,徐师傅刀子嘴豆腐心的关照,熊云伟那憨直的维护,孙阿姨偶尔塞给他的热乎吃食……
他在这家店里找到的,不仅仅是糊口的工作,更是丢失已久的“人”的尊严和“家”的温暖。这份温暖,是钱买不来的,更是他输不起的。
斌哥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加威胁:“……想想清楚,小唐。那边势力不小,你拒绝了,以后在这片地界,怕是不太好混哦。再说了,你不干,说不定别人就干了,到时候你可就啥也捞不着了……”
“我说了,不可能!”唐成猛地打断他,因为激动和恐惧,身体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奇异地坚定起来,“斌哥,你告诉让你来的人,我唐成是欠过债,是差点烂在泥里!是张哥,是‘多多麻辣烫’把我拉出来的!我唐成再不是东西,也干不出这种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下作事!钱,你们自己留着吧!至于好不好混……”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膛,“我现在是‘多多餐饮’的正经员工,受劳动法保护!你们想怎么着?尽管来!”
说完,他不再看斌哥阴沉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开,脚步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笔直。夜风很凉,他却觉得心头一片滚烫,一种久违的、近乎悲壮的正气在胸腔里激荡。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转身,跑回了已经熄灯打烊的新店。他用力拍打着卷帘门。
值班的熊云伟警惕地打开小窗:“谁?!”
“是我!唐成!我找张哥!有急事!”唐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迫。
熊云伟愣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唐成冲进去,看到我正在后厨和徐国俊最后检查明天要用的汤底,梁青也在前台核对单据。
“张哥!”唐成跑到我面前,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睛通红,“我……我对不起!有人……有人要收买我,偷配方,搞破坏!”他语无伦次,但竭力把斌哥的话和自己的拒绝过程讲清楚了。
后厨一片寂静。徐国俊瞪大了眼睛,梁青放下了手里的笔,目光锐利地看过来。熊云伟握紧了拳头,低吼道:“谁?!哪个王八蛋?!”
我静静地看着唐成,看着他眼中交织的恐惧、委屈、愧疚,还有那一丝做出正确选择后的如释重负和坚定。我没有立刻说话。
唐成见我不语,更加慌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张哥,我真的没答应!一分钱都没拿!我发誓!我以前是混蛋,但我真的改了!您相信我!我……”
我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然后,我走上前,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用力地、结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拍得很重,唐成瘦削的身体晃了晃。
“你救了自己。”我看着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后厨里。
唐成愣住了,眼泪挂在脸上,呆呆地看着我。徐国俊、梁青、熊云伟也安静下来。
“你没被过去的泥潭再次拖下去,没被眼前的利益蒙蔽良心,没辜负我们给你的信任。”我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这就够了。至于那些跳梁小丑……”我眼神微冷,“他们选错了人,也低估了我们。”
我转向梁青:“梁姐,把这事记录一下,时间、地点、人物、对话内容,尽量详细。明天一早,连同之前骚扰事件的记录,一起交给钱总那边的周顾问。另外,”我看向惊魂未定的唐成,“唐成,从明天起,你的仓储管理权限加密,核心调料库的钥匙,除了你和徐师傅,再加一道我和梁姐的审批才能动用。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要用制度保护你,也保护配方。”
唐成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释然和感激。
我又对熊云伟说:“云伟,这几天多留意唐成上下班,还有仓库周边。有任何可疑,立刻联系我或者梁姐,不要擅自行动。”
“明白!”熊云伟大声应道,看向唐成的目光少了些平时的随意,多了几分战友般的认同。
“都回去休息吧。”我挥挥手,“明天还要开门做生意。这点风浪,掀不翻我们的船。”
众人散去。唐成走在最后,快到门口时,他转过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快步融入夜色。
后厨里只剩下我和尚未完全冷却的汤桶微响。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竞争对手的手段卑劣却并不意外。唐成通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残酷的人性考验,这比我们顺利开十家店更让我感到欣慰。他的忠诚,不是源于畏惧,而是源于真正的救赎和归属。这样的成员,才是未来可以依托的基石。
人心向背,往往就在一念之间。今晚,唐成把他那颗一度迷失的心,牢牢地系在了我们这条船上。
这,或许是对我们“用人不疑、给予机会”策略最好的回报,也是对未来更艰难挑战的一次宝贵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