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开进沪市地界时,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
空气里那股子潮湿闷热裹着黄浦江的泥腥气扑面而来,和战地干冷的土腥味截然不同。
路边开始出现成片的窝棚,逃难的人群像褪了色的蚂蚁,沿着马路牙子缓慢蠕动。
因要进租界,他们中途换了车,裴欢和陈瑾换了安排的轿车。
其他伤员则还是由卡车送往医院和暂时安置点。
越往租界方向开,景象才渐渐变了。
柏油马路平整了,路边有了路灯杆子,偶尔能瞥见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穿着旗袍烫着头发的女人匆匆走过,手里还拎着新式的玻璃纸包装的洋货。
两个世界,就隔着几条马路。
车子最终停在了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灰砖小公馆前。
围墙不高,黑漆铁门紧闭,门上铜环擦得锃亮。
车子刚熄火,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金墨那张熟悉的脸探了出来,见着陈瑾从车上下来,眼眶立刻红了。
“九爷!”
老管家声音发颤,赶紧上前搀扶,目光在陈瑾苍白的脸上和那条不敢用力的腿上打了个转,嘴唇哆嗦着,到底没多问,只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瑾借着金墨的力站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走。
他回头看了一眼刚下车的裴欢,对金墨道:“欢欢往后就住在这儿,你安排妥帖些。”
金墨早就得了信,立刻转向裴欢,恭敬地躬身:“裴小姐,房间都收拾出来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
裴欢点点头,没多客套。她也敏锐地发现,在上次陈府家宴后,金墨就改了口,不叫裴医生了。
她拎着自己那个不大的藤条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主要就是她那些吃饭的家伙,还有从系统里兑出来的紧要药品。
小公馆不大,两层楼,带个小天井。
陈瑾住二楼东头的主卧,裴欢的房间安排在斜对面,说是方便照应。
屋里陈设简单但干净,床铺是新的,窗台上还摆了盆小小的茉莉,正打着白莹莹的骨朵,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裴欢放下箱子,先推开窗。
楼下天井里种着棵歪脖子石榴树,叶子被江风吹得哗啦啦响。
远处,能隐约听见电车的叮当声和小贩拖着长调的吆喝。
战火似乎还没烧进租界这道无形的屏障,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一种精致的常态。
但裴欢知道,这只是表象。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下那身沾满血污尘土的粗布衣裳,穿了件素净的月白旗袍。
头发来不及仔细打理,只用根木簪子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镜子里的人瘦得厉害,下巴尖了,眼窝也有些陷,但眼神清亮,像淬过火的刀锋。
收拾停当,她去了陈瑾房间。
陈瑾已经换了身干净的睡衣,靠坐在床头。
金墨正小心翼翼给他那条伤腿换药,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见裴欢进来,他低低唤了一声“裴小姐”,便识趣退出门去了。
陈瑾抬了抬眼,瞬间有了笑意。
裴欢走过去,接手了金墨手里的活。
伤口的情况比在路上时好了一些,红肿消了些,但依旧触手发热,愈合得慢。她重新清理上药,手法比金墨更利落精准。
“阿炳那边有消息了么?”她一边包扎,一边低声问。
“金墨刚说,风已经放出去了。”陈瑾声音还有些虚,“周文斌那边应该很快就闻着味儿来了。”
裴欢“嗯”了一声,打好最后一个结:“接下来几天,你就在这儿养病。少露面,药按时吃,尽量别动这条腿。”她顿了顿,抬眼看他,“戏要做,身子也得顾。”
陈瑾没反驳,只是盯着她问:“你呢?”
“我明天去趟查理士医院。”裴欢语气平静,“消失了这些天,总得回去露个面。”
况且,得去拿些东西。
这话裴欢没说出口,怕陈瑾又担心。
陈瑾不赞同:“医院人多眼杂,不安全。”
“越是人多眼杂的地方,有些动作才越不起眼。”裴欢收拾着药箱,“放心,我有数。”
正说着,楼下传来电话铃声。金墨快步出去接,不一会儿又上来,脸色有些凝重:“九爷,是齐团长打来的。说周文斌那边……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他手下的人,今天下午在码头上,跟咱们以前的老兄弟起了点冲突,争两箱刚到港的‘西药’。”
金墨压低了声音,“货是东和洋行的单子,但走的却是咱们旧日的一条老线。齐团长按您的吩咐,没硬拦,只叫人故意说漏了嘴,说九爷您如今伤病缠身,顾不了那么许多,这些麻烦线路早晚得找人接手。”
“这话,当时码头上不少人听见了。”
陈瑾和裴欢对视一眼。
鱼,开始试探着咬饵了。
而且动作这么快,看来周文斌对这条水路,确实觊觎已久。
“让齐钰盯着,别打草惊蛇。”陈瑾吩咐,“看看周文斌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样。”
金墨应声下去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远处租界的霓虹灯开始一盏盏亮起来,粉的、绿的、紫的,光影透过玻璃窗,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晃动的色块。
“亨特尔那边,”裴欢忽然开口,“你打算怎么递话?”
陈瑾想了想:“过两天,我让金墨以我的名义,给工部局几个相熟的理事送些薄礼。亨特尔那份,我会特意加一套前清御医的脉案手抄本。”
看着裴欢看过来的眼神,颇有一副“这能骗到人吗?”的怀疑,他了然一笑。
“放心吧裴医生,是真东西,我早年收的。他若感兴趣,自然会找机会探问。到时候,再顺水推舟提裴氏医书的事。”
投石问路,分寸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裴欢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片逐渐被霓虹点亮的夜色。
繁华底下,暗流汹涌。
她能感觉到,那双在暗处窥伺的眼睛,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接下来的几天,陈瑾果然深居简出,一副伤病缠身、心灰意冷的模样。
只有极少数几个信得过的老部下能进来探视,来了也是长吁短叹,说些“九爷好生将养”“时局艰难”之类的场面话。
这些话,自然也会通过某种渠道,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裴欢则恢复了在查理士医院的日常工作。
她回去那天,果然引起了些小轰动。
同事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休假去了哪。
裴欢只是淡淡地应着,说些能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不提。
她明显清减憔悴了许多,但做事依旧利落精准,很快便重新稳住了局面。
没人知道,她借着查阅旧病例档案的机会,从医院资料室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原主父亲当年的一部分研究手札副本。
这是系统提示的地点。
手术间隙时,在系统辅助下,她又整理出几份看似古奥又切中某些疑难杂症要害的裴氏秘方草稿。
一切都在按计划,悄无声息地进行。
直到回来的第五天傍晚,裴欢刚结束一台手术,换下衣服准备离开,护士长叫住了她。
“裴医生,有您的电话。”
护士长的表情有点微妙,“电话那头……听着有点急。”
裴欢心头微动。
鱼上钩了?
她走到电话间,拿起听筒:“喂?”
那头传来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裴医生吗?敝姓周,周文斌。听闻裴医生医术高明,尤其擅长调理陈年旧伤……敝处有位贵人,有些不便,想请裴医生移步,帮忙瞧瞧。”
来了。
裴欢握着听筒,语气平静无波:“周老板抬举了。不知贵处是哪位?症状如何?若情况紧急,还是送来医院稳妥些。”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短促的笑:“裴医生谨慎。实不相瞒,这位贵人……身份有些特殊,不便公开露面。诊金方面,绝不会亏待裴医生。”
“听说九爷近来精神不济,想来也不会介意裴医生接点私活,贴补用度吧?”
话里话外,试探兼激将,还隐隐带着点拿陈瑾近况说事的意味。
知道她现在是陈公馆家庭医生的人不多。
除非,是一直盯着她的人。
裴欢沉默片刻,像是在权衡,然后才用一种犹豫迟疑的口吻道:“周老板说笑了。不知……时间地点?”
电话那头立刻报了一个时间和法租界边缘一处僻静小洋楼的地址。
“明晚八点,恭候裴医生大驾。对了,”
对方像是忽然想起,补充道,“听说裴医生对令尊遗物颇为上心?巧了,敝人早年偶然也得过几页裴老先生的手迹,明日正好请裴医生一并鉴赏。”
饵抛出来了,还加上了她最在意的筹码。
裴欢垂下眼睫,声音依旧平稳:“好,明日见。”
挂断电话,她站在电话间里,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忙音。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映在玻璃上,模糊了室内的景象。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