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河沟里,死寂只持续了片刻。
“此地不宜久留。”陈瑾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尽管虚弱,却带着惯有的决断。
他示意齐钰搀扶自己起身,目光扫过惊魂未定、伤痕累累的队伍。
“清点人数,处理能处理的伤口,十分钟后出发。目标不变,李家集。”
命令下达,残存的组织力开始重新凝聚。
悲伤和愤怒被求生的本能暂时压下。
所有人默默地行动起来,包扎伤口,整理所剩无几的装备,将牺牲同伴的遗体匆匆掩埋在河沟旁,插上一截削尖的树枝作为简陋标记。
裴欢强迫自己从几乎瘫软的状态中挣脱。
她先是检查了陈瑾的情况,高烧未退,伤口纱布再次渗血,脉搏快而无力。
【兑换口服退烧药(强效)及额外抗生素,消耗积分250。】
她将药片和水囊递过去,看着他吞下,手指不经意擦过他滚烫的手腕,心往下沉了沉。
“你必须节省体力。”她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接下来的路,除非必要,不要动,不要说话。”
陈瑾抬眼看着她,她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却依旧清亮坚定。
他点了点头,没再逞强。
裴欢转身投入对其他伤员的紧急处理中。
伏击造成了新的枪伤、摔伤和伤口崩裂。
药品已经见底,她不得不更多地依赖系统兑换的基础止血消毒物品(消耗积分累计300),并指导吴老、孙兆安等人利用有限的资源进行最有效的处理。
【当前总积分:3830。】
积分在持续消耗,但每一次兑换,都可能多拉住一条滑向深渊的生命。
十分钟后,队伍再次启程。
这一次,气氛更加凝重,警惕性提到了最高。每个人都知道,暗处有眼睛盯着。
接下来的路程相对顺利,没有再遭遇袭击。
或许伏击者也需要重新评估和集结,或许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消耗和迟滞。
午后,当灰蒙蒙的天色再次向昏暗过渡时,前方探路的士兵发出了安全抵达的信号。
李家集,到了。
这并非什么繁华城镇,只是一个依着丘陵散落着几十户土坯房和少量砖瓦建筑的村落。
但此刻,村口飘扬着一面残破却醒目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以及红十字旗。
简陋的工事后,有士兵在执勤。
看到陈瑾这支伤员累累的队伍出现,哨兵立刻吹响了哨子。
很快,几名穿着不合身军装、袖子上戴着红十字臂章的医护人员,以及一个挂着少校衔、脸色黝黑精干的军官迎了出来。
“是陈参谋长的人吗?”军官敬礼,目光快速扫过队伍,在陈瑾和裴欢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大概没想到传闻中重伤的陈九爷会是如此年轻,且……如此狼狈虚弱。
“我是陈瑾。”陈瑾在齐钰搀扶下,微微颔首,“后面是我的弟兄,还有野战医院的裴医生和医疗队。我们需要安置伤员,补充药品,并立刻与上级取得联络。”
“是!参谋长!卑职李家集临时收容站负责人,王振。已经接到命令,营房和医疗所已经准备了一部分,药品……有些紧缺,但我们会尽全力!”
王振语速很快,立刻指挥手下士兵帮忙搀扶伤员,引导队伍进村。
所谓的医疗所,不过是几间稍大、相对干净的农舍打通,里面摆着些门板搭成的通铺,条件比教堂好不了太多。
但至少这里屋顶完整,有基本的消毒设备和少量储备药品。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相对稳定的电源和一部电台。
伤员被迅速安置。
裴欢几乎没有停顿,立刻与这里的驻守医生交接重伤员情况,接手了几个最危急的。
吴老和孙兆安也带着医疗队的医护们融入工作。
系统的辅助和裴欢清晰果断的指令,让原本有些混乱的接收过程很快变得有序。
陈瑾被安置在医疗所旁边一间独立的土坯房里,这里有张真正的木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部电话。
齐钰带着亲卫立刻在周围布下岗哨。
王振跟着进来,汇报情况:“参谋长,电台已经接通师部。师长命令您在此安心养伤,部队整补和后续防务已有安排。另外……”
他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封着火漆的牛皮纸袋,“这是今天早上,从沪市方面通过秘密渠道辗转送来的,指明要交给您或裴医生亲启。”
沪市来的?
陈瑾和刚忙完一阵、走进来想查看他情况的裴欢对视一眼。
陈瑾接过纸袋,入手有些分量。
他挥了挥手,王振识趣地敬礼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陈瑾、裴欢和守在门口的齐钰。
陈瑾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是几页密密麻麻的电报译稿和手写报告,下面则附着几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
他快速浏览着文字,脸色越来越沉,呼吸也粗重起来。
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牵扯到伤口,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裴欢上前一步,接过他手中的文件放到一旁。
她在随身包里拿了块干净的纱布,细细地为他擦拭。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纸上,系统立刻启动【快速阅读与信息提取辅助】,关键信息被高亮标注。
越看,她的心也越冷,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从脊椎升起。
电报和报告来自陈瑾在沪市留守的亲信,以及金墨动用的某些隐秘关系。
内容直指周文斌及其背后的日本商社“东和洋行”。
不仅有之前掌握的走私军需、药品的证据,更挖出了几条新的线索:
其一,周文斌与沪上卫生署、警察局部分官员的金钱往来明细,其中多次出现“裴氏医院”“医疗事故”等字眼,时间点恰在裴家出事前后。
其二,东和洋行近期频繁与华北、华中日军部队进行“特殊药品”的交易,交易清单中包括一些严格管制、可用于细菌培养和毒物提取的化学原料。
其三,也是最让裴欢手指发冷的一条。
根据安插在伪政权内的眼线零碎信息拼凑,日军负责特种作战的部门,似乎对“精通西医、尤其外科手术的中国医生”有不同寻常的兴趣,曾下达过“尽量俘获、甄别”的指令。
结合纺织厂伪军“抓活的”命令,以及方才伏击的精准和意图……
“他们不只是想报复,或者抢地盘。”裴欢的声音干涩,她抬起眼,看向陈瑾,“他们从一开始,可能就冲着我来的。”
陈瑾眼中戾气翻涌,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痴心妄想!”
他猛地又咳了几声,裴欢立刻上前轻拍他的背,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滚烫,力道却大得惊人。
“他们敢动你一根头发,”陈瑾盯着她,眼底是猩红的血丝和近乎偏执的狠绝,“我拼着这身骨头不要,也要把他们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他的愤怒和杀意毫不掩饰,灼热地扑面而来。
裴欢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她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不只是因为高烧和伤痛。
“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她反而异常平静,另一只手拿起那几张模糊的照片。
其中一张,似乎是某个码头仓库的偷拍,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装卸箱子,箱子上有“东和”的标记。
另一张,像是一个宴会场合的抓拍。周文斌正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穿和服,留仁丹胡的日本男人身边。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张照片上。
那似乎是从某个档案室偷拍的文件一角,字迹有些潦草,但能辨认出“裴……医学笔记……疑似新型创伤处理……价值……”
裴欢的瞳孔骤然收缩。
原主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
父亲裴景山,除了是名医,确实有详细记录病例、研究疑难病症处理方法的习惯,留下了不少手稿笔记。
裴家出事时,这些笔记连同许多医书、实验记录都被查封抄没,不知所踪。
如果……如果这些东西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如果他们结合原主后来留学德国的背景,推断出这些笔记的潜在价值,甚至可能从中窥见某些超前的医学思路……
那么,对方对她如此执着,甚至不惜动用伪军和伏击的手段,就有了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解释。
不是为了私怨,至少不全是。
是为了技术,为了可能存在的超越这个时代的医疗知识,尤其是可能应用于战场的创伤救治技术。
裴欢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肺腑,让她更加清醒。
她看向陈瑾,眼神沉静如深潭,底下却涌动着锐利的寒流:
“看来,回沪市之后,我们要算的账,比想象的还要多。”
陈瑾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但眼神里的杀意未退。
他拿起那张有“裴”字的照片,指腹摩挲过那个字。
“一笔一笔,慢慢算。”他声音沙哑,“连本带利。”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李家集的灯火次第亮起,虽昏黄微弱,却在这荒僻的村庄里,支撑起一小片暂时的安宁与希望。
而在遥远的沪市,霓虹依旧闪烁,歌舞依旧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