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话音刚落,余音尚在病房内回荡的刹那——
走廊尽头,抢救室门上那盏灼烧了所有人神经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刺眼红灯,毫无征兆地,“啪”地一声,熄灭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病房内,所有人的动作、呼吸、甚至思绪,都出现了刹那的凝固。高宏斌往前探出的半步僵在原地,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寂的青白;
魏援朝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门,眉头拧成了铁疙瘩,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焦灼与期盼;赵小龙和赵小虎兄弟几乎是同步弹起,抢到门口,屏息凝神,连胸腔的起伏都压抑到了最低;
病床上的三个副团长,不顾伤口的剧痛,挣扎着向前探身,王庆瑞甚至试图用胳膊撑起自己,眼神里交织着极致的忐忑与卑微的祈求。
门,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率先走出的,是三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在最前面的,是师医院外科主任,也是整个西南边境线都赫赫有名的“王一刀”——王守仁主任。
他年近六旬,鬓发已然斑白,此刻的模样却让人心惊。身上的白大褂早已被汗水浸透,深蓝色的手术服贴在单薄的背脊上,清晰地勾勒出因长时间站立和高度紧张而微微佝偻的线条,后背处是一片深色的汗渍,甚至能看到汗水顺着脊柱沟壑缓缓流淌的痕迹。
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上戴着的手术口罩已被汗水浸湿边缘,此刻正被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扯下,露出一张写满极致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却隐隐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庞。
他的脚步虚浮,明显有些脱力,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同样满身汗水的年轻医生,几乎是半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支撑着他的身体,生怕这位德高望重、刚刚经历了一场超高强度手术的老师倒下。
王主任被徒弟扶着,在走廊边一张塑料凳上缓缓坐下,他粗重地、近乎贪婪地喘息了几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挣扎出来。
然后,他抬起沉重的手臂,用袖口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可能飞溅上的血点,目光扫过门口这一群翘首以盼、眼神几乎要把他烧穿的军人,第一眼,就精准地落在了离他最近的王庆瑞身上。
王主任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那里面翻腾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疲惫、担忧、以及作为一名医者对不惜命者的极致痛心与无奈。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长时间未进水后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道,砸在寂静的走廊里:
“王副团长!你们……你们这是要急死谁?!”
他喘了口气,接过徒弟递来的葡萄糖盐水,猛喝了两口,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喉咙,语气里的火气更冲了,手指微微发颤地指着抢救室的方向:
“能不能让我老王,让我们这些当医生的,稍微喘口气?!就这一年!短短一年!你们这位铁副团长,光重伤抬进我们这抢救室,这是第几次了?!三次!整整三次!”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抬手,重重拍在身旁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个徒弟赶紧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低声劝慰:“主任,您消消气,慢慢说,别激动。”
王主任却仿佛要把积压的担忧和怒火一股脑倒出来:“上次,是枪伤,子弹擦着脊椎过去,差一点就瘫痪!上上次,是被毒贩土制炸弹的破片伤了内脏,失血性休克!
这次呢?这次更离谱!直接送进来的时候,血压都快测不到了,瞳孔都有散大的迹象!你们当兵的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是铁打的,是九命猫妖?!
边境的毒贩是抓不完的,活是干不完的!非得每次都用命去拼,用一身重伤来换吗?!你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把我们这些医生的心,放在油锅里煎!”
他指着身后紧闭的抢救室门,手指因为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语气里满是后怕与职业性的痛心疾首:“你们知道他这次伤成什么样吗?!腹腔开放性损伤,脾脏粉碎性破裂,肝脏有严重的挫裂伤,一根肋骨断了扎进肺里造成气胸!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两处枪伤!一处,子弹贴着他的心脏外缘飞过去,在心包上留下了一道灼痕,再偏一毫米,心脏当场就被打穿了!
另一处,打穿了右下腹,伤及肠管和一条大血管,造成活动性大出血!送进来时,失血量估计超过三千毫升,早就超过了人体失血的致死极限!体温低,凝血功能差,我们打开腹腔的时候,里面全是血和血块!”
王主任的声音因为回忆那惊险的场面而有些发抖,他闭上眼睛,缓了几秒,才继续道,语气沉重如铅:“要是再晚送来十分钟,不,哪怕五分钟,或者路上颠簸再出点意外,失血量再多一点,你们今天就不用在这里等了,可以直接去准备后事了!神仙下凡也救不回来!”
高宏斌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卑微的祈求:“王主任,铁路他……他现在……”
王守仁主任睁开眼,看向高宏斌,这位铁血师长的眼中此刻竟也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恐慌,让他心中的火气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为人、同为肩负重任者的沉重理解。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和缓,但依旧带着不容乐观的凝重:
“命,暂时是抢回来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但王主任紧接着的话,又让那根弦猛地绷紧,“我们三个主刀,加上五个护士,两班倒,在手术台上站了整整二十六小时,中间只轮流休息了不到两小时。
输血输了将近六千毫升,相当于把他全身的血换了一遍还多。各种抢救药物、升压药、凝血因子……能用的手段几乎全用上了,总算暂时稳住了生命体征,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半条命。”
他顿了顿,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润了润更加干涩的嘴唇,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写满期盼与恐惧的脸,缓缓地、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众人的心脏:
“但是,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也……别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