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深沉的情感,“要通过历史教育、国情教育,让所有孩子,无论是城市的还是乡村的,都牢牢记住:
咱们中国人,往上数三代,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农民的汗水养活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没有农民一代代的奉献和牺牲,就没有今天的一切!这没什么可丢人的,恰恰相反,应该感到自豪!我们的根,扎在泥土里,这才长得稳,站得直!”
铁路略微换了口气,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前沿指挥员下达死命令时的决绝:“必须从根本上,扭转这种盲目优越、忘本逐末的歪风邪气!
要让孩子们真正明白,人的价值,不看出身,看本事,看品德!农村孩子能吃苦、有韧性、懂感恩;城里孩子见识广、思路活、资源多。
各有各的长处,应该互相学习,取长补短,拧成一股绳,共同进步!而不是互相看不起,搞内部对立!
老王,这事儿,我就拜托你了。动作要快,力度要大,范围要广,绝对不能搞成走过场的形式主义!这关系到下一代的精神面貌,关系到我们这支队伍将来补充进来的血液干不干净,纯不纯正!”
电话那头,王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稳有力,给出了承诺:“铁路,你放心。你这通电话,不是私事,是给我,也给我们的工作,敲了一记最响的警钟。
你看到的,你说的,正是我们最该警惕和发力的地方。我马上召集相关司局开会,成立专项工作组,尽快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和雷霆手段。这片土地上的教育事业,绝不能,也绝不会被这种歪风邪气给糟蹋了!”
“好。” 铁路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他挂断了电话,“咔哒”一声轻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握着尚有余温的听筒,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才缓缓放下。转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直紧闭的窗扇。清冽凛冽、饱含草木与冰雪气息的边境晨风,瞬间涌了进来,吹动他略显凌乱的灰白发梢,也吹散了屋里最后一丝滞闷。
远处,层峦叠嶂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出清晰的轮廓,沉默而坚定地守卫着国境线。
铁路深邃的目光越过群山,仿佛看到了更远方无数个相似的校园,看到了无数个如同当年的班长、也如同当年从田埂走向战场的年轻身影。
他胸膛缓缓起伏,深深地、缓慢地吸入一口这纯净而带着土地芬芳的空气,再徐徐吐出。
心里,那最后一点因梦境而起的波澜,彻底归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实的踏实感。
班长,有那样一位硬气的校长护着,有身边那几个愣头青却肝胆相照的伙伴陪着,在那个小环境里,吃不了亏,也绝不会被埋没。
而他铁路,能做的,就是运用自己如今的位置和影响力,从更高、更根本的层面,去撼动、去清除那些可能伤害更多“班长”的积弊与不公,为更多从山野田埂中走出来的、目光明亮的少年,争取一片更广阔、更公平、更能让他们凭本事翱翔的天空。
阳光终于跃出山脊,将金红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在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坚定而温暖的光边。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着他心中那份永不褪色的、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最深沉的责任与守护。
两年后
边境的夜,本应是群山沉默、星河低垂的静谧,此刻却被尖锐、凄厉、持续撕扯着空气的救护车警笛声彻底粉碎。那红光蓝光疯狂旋转闪烁,划破漆黑,最终定格在边境野战医院那栋低矮却至关重要的平房前。
抢救室门口,惨白刺眼的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将狭窄走廊照得一片冰冷的明亮。灯光下,三个身影如同刚从血与火的熔炉中捞出来,狼狈不堪,却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钉在原地,死死守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之门。
王庆瑞高大的身躯半倚在斑驳的绿色墙皮上,仿佛一尊即将倾倒却不肯屈服的雕像。他胸前的作训服被利器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下面裹缠的纱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暗红色血液浸透,边缘晕开一大片骇人的湿痕。
临时捆扎的绷带在激烈的搏杀和转运中早已歪斜松散,血珠顺着纱布的纤维间隙,一滴,又一滴,缓慢而执拗地砸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啪嗒”声。
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抢救室门上那盏灼人眼球的红灯,瞳孔里映着那抹血色,一眨不眨。方才冲锋陷阵的悍勇似乎抽空了他所有力气,此刻只能靠着墙壁的支撑才勉强站立,
每一次试图加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的喉咙里抑制不住地溢出低沉而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冷汗混着硝烟尘土,涔涔而下。他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寂的青白色。
旁边的张大山,模样更为骇人。整个脑袋被厚厚的白色纱布缠绕了不知多少圈,只勉强露出因充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急促呼吸的鼻孔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
额角一处纱布已被新鲜的血液洇湿,不断扩大,一道细细的血痕顺着太阳穴蜿蜒而下,划过沾满黑灰的脸颊,最终在下巴尖汇聚,凝成一颗颤巍巍的血珠,欲滴未滴。
他的一条大腿同样被绷带和临时夹板固定着,显然伤势不轻,只能依靠那条完好的腿和腋下不知哪里找来的一根木棍勉强支撑身体重量,另一条伤腿微微弯曲悬着,每一次无意识的颤动都让他嘴角抽搐一下。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双从纱布缝隙中透出的眼睛,锐利、焦灼、一瞬不瞬地锁死抢救室的门,仿佛能用目光将它烧穿,看到里面正在进行的一切。
他嘴唇翕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沙哑破碎的声音反复念叨:“铁路……你小子命硬过阎王爷……给老子挺住……一定得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