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那高大的朱红寺门,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外尚是人间烟火,门内却已是梵国净土。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精纯的异香扑面而来,并非檀香的厚重,而是一种清冷、空灵,仿佛能涤荡灵魂所有尘埃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一凛,杂念顿消。然而,在这极致的“清净”之中,陈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沉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意。
寺内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庭院深深,回廊曲折,皆以白玉或金砖铺地,光洁如镜,倒映着穹顶那些镶嵌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晶石,使得整个寺庙内部无需烛火,便亮如白昼,却又丝毫不显刺眼,只有一种永恒的、温和的“光明”。
无数信众默然行走其间,前往各个殿堂叩拜。他们的脚步轻缓,落地无声,交谈更是近乎耳语,整个寺庙内部,除了那仿佛无处不在、源自地底或墙壁深处的低沉梵唱,便只有衣衫摩擦的窸窣声与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秩序”与“宁静”统治着这里。
玄奘手持锡杖,步履沉稳,目光平和地扫过沿途景象。他周身那圆融的佛光,在这金色光辉的笼罩下,显得愈发内敛,却并未被同化,反而如同浊流中的清泉,界限分明。他所过之处,那无所不在的、试图抚平一切个体特征的“安宁”意蕴,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难以侵入他周身三尺之内。
孙悟空则显得有些烦躁,他抓耳挠腮,一双火眼金睛滴溜溜乱转,仔细打量着那些低头行走的信众、侍立两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知客僧,以及殿堂内那些宝相庄严、却眼神空洞的金身佛像。他能感觉到,这寺庙的每一寸砖石,每一缕空气,都浸透着那股诡异的控制力量,让他这天生地养、崇尚自由的灵明石猴浑身不自在。体内混沌之力微微躁动,若非玄奘以眼神制止,他几乎要忍不住一棒子将这看似祥和的假象砸个粉碎。
陈默的感受最为深刻,也最为凶险。他一踏入这寺庙内部,识海中的溟泉珠便剧烈震颤起来,灰蒙蒙的光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散发出强烈的警惕与排斥之意!那笼罩全寺的金色光辉,在他感知中,已不再是光,而是无数细密到极致、充满了“规训”与“汲取”意志的法则锁链!这些锁链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它们渗透进每一个信众的识海,连接着他们的信仰,抽取着他们的精神力量;它们缠绕着地底的灵脉,如同寄生藤蔓,疯狂汲取着大地的养分;它们更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以寺庙地底某处为核心的阵法领域,将所有能量汇聚、转化,维持着这虚假的“神圣”与“安宁”!
他尝试着将一丝寂灭道韵探出,去触碰那金色的法则锁链。然而,那锁链极其坚韧稳固,他的道韵刚一接触,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带着冰冷同化意味的力量反涌而来,竟试图将他的寂灭道韵也拉入那统一的“秩序”之中,化为这领域的一部分!他连忙收回道韵,心中骇然。这领域的稳固与排外性,远超之前的化善寺!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察觉到那地底深处的庞大意志,似乎因为他这“异物”的闯入,而微微波动了一下。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无上威严与冰冷审视意味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悄然扫过整个寺庙,尤其是在他们师徒三人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
那意念中蕴含的“终结”与“掌控”道韵,让陈默神魂皆寒!绝对是黑佛的力量无疑!而且,比化善寺那缕化身更加深沉、更加恐怖!它似乎正处于某种深层次的修炼或转化状态,并未完全苏醒,但仅仅是这一丝波动的审视,就已让陈默感到如芒在背!
“师父,地底……”陈默以神识传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玄奘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然知晓。他目光沉静,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仿佛只是一位寻常的游方僧侣,在参观这着名的宝刹。他来到大雄宝殿之前,只见殿内供奉的并非寻常的三世佛,而是一尊从未见过的、跌坐于无尽金色灯海之中的佛陀虚影。那佛陀面容模糊,慈悲与威严并存,一手结印,一手托着一盏造型奇古、仿佛由纯粹光芒凝聚的金灯。
殿内香火鼎盛,信众跪拜如仪,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家宅平安、心绪安宁。那尊金灯佛陀虚影似乎能回应他们的祈求,洒下愈发浓郁的金辉,抚慰着他们的心灵。然而,在玄奘眼中,那金灯佛陀虚影的核心,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冰冷,所有的慈悲与光芒,都只是伪装!
“阿弥陀佛。”玄奘于殿外驻足,并未入内叩拜,只是朗声诵了一声佛号。这声佛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让殿内那宏大而低沉的梵唱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几名跪拜的信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被那金辉抚平。
一位身着金色袈裟、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清澈(或者说空洞)的老僧,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玄奘身侧,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这位大师面生得很,不知从何而来?欲往何去?”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刻板。
玄奘还礼:“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欲往西天拜佛求经。途经宝刹,见金光万丈,梵音庄严,特来瞻仰。”
老僧眼中毫无波澜,只是淡淡道:“原来是大唐高僧。我金灯禅寺,供奉金灯古佛,佛法无边,普度众生。大师既至,便是有缘,何不入殿礼拜,感受古佛恩泽,可得内心永恒安宁。”他的话语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重复,充满了诱惑,却毫无真情实感。
孙悟空在一旁听得直撇嘴,陈默也是心中冷笑。这“永恒安宁”,恐怕便是失去自我、化为行尸走肉的代名词。
玄奘神色不变,缓声道:“佛在心中,莫向外求。真安宁者,非外界赋予,乃内心觉悟。贫僧观此寺信众,虽得片刻宁静,却似失却本真活力,如笼中鸟,池中鱼,不知外界天地广阔。此等‘安宁’,恐非佛法真谛。”
老僧那空洞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并非恼怒,反而像是一种……被触发了固定应答机制的反应?他依旧用那平板的语调说道:“众生皆苦,烦恼无尽。唯有放下执着,摒弃杂念,皈依我佛,方能得真正解脱。外界纷扰,不过梦幻泡影。大师着相了。”
玄奘深深看了老僧一眼,不再与他争辩,只是道:“既然如此,贫僧便随意走走,领略宝刹风光。”
那老僧也不阻拦,只是合十躬身:“大师请便。寺内各处殿堂,皆可随意参观。只望大师能敞开心扉,感受古佛慈悲,或能有所悟。”说完,便转身离去,步伐与那些信众一般无二,透着一种非人的精准与刻板。
待老僧走远,孙悟空立刻传音骂道:“这老和尚,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说话都带着一股子霉味!”
陈默凝重道:“他恐怕早已被彻底控制,失去了自我意识,只是这寺庙系统的一个‘部件’。”
玄奘轻叹一声:“魔障深重,已侵佛门净地。此地已成魔窟,却披着最神圣的外衣。欲破此局,需寻其根基,断其能源,更要……唤醒这些沉沦的信众之心。”
他抬头,望向那寺庙最深处的方向,那里,是钟鼓楼,也是这金色领域光辉最为炽盛之处,同样,也可能是通往地底核心的入口。
“走吧,去那钟鼓楼下看看。”
师徒三人穿过重重殿堂回廊,越往深处走,那金色的光辉便越是浓郁,梵唱之声也越发宏大,仿佛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试图瓦解一切抵抗的意志。陈默紧守识海,寂灭道韵与琉璃心灯交相辉映,如同暴风雨中不灭的灯塔,牢牢护住本心清明。
然而,他们都能感觉到,那地底深处的庞大意志,对他们的“关注”正在逐渐增强。一种无形的、如同蛛网般的精神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过来。
这金灯禅寺,看似门户大开,任人参观,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更加凶险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