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颐和路安全屋。
书房的地板上摊开了一张巨大的手绘图——苏婉清花了三个昼夜完成的《金陵文化生态图谱》。图纸以夫子庙为中心向外辐射,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文化团体、刊物、学者、艺术家、聚会场所之间的关联。
陈朔蹲在图谱前,手指沿着一条蓝色虚线缓慢移动。这条线连接着七个小型诗社、三家独立书局和两份油印小报。
“这里,”他的指尖停在一处,“‘钟山诗社’,成立于三个月前,成员主要是金陵大学的年轻教师和少数高年级学生。每月聚会一次,地点不固定,内容以古典诗词研习为主。但最近两次聚会,开始出现一些……隐晦的当代题材作品。”
苏婉清递过一份手抄的诗稿复印件。陈朔接过,轻声念出其中几句:
“秋雨湿梧桐,叶落知岁寒。
故园千里外,归期何漫漫。
纵使霜雪重,根深志未残。
待得春风起,新绿满钟山。”
表面写景,内藏深意。“根深志未残”,“新绿满钟山”,在当下的语境中,这些词句的分量不言而喻。
“诗社的召集人是谁?”陈朔问。
“金陵大学国文系讲师,许慎之,三十二岁,苏州人。未婚,独居,生活简朴。他在学校中不算突出,但课很受学生欢迎。”苏婉清翻查着笔记,“值得注意的是,他有个弟弟在苏北根据地,是赵铁山部队的文化教员。”
“他知道弟弟的身份吗?”
“应该知道。但两人已经两年多没有直接联系,通过中间人传过几次家书。”
陈朔沉思片刻:“诗社的资金来源?”
“成员平摊,每次聚会每人出一点钱,用于茶水场地。非常简朴,有时候就在某个老师的宿舍里。”
这种自发性、低成本的模式,正是马寅初所说的“野草”。它们生长在缝隙中,不引人注目,却有顽强的生命力。
“其他几个点呢?”陈朔的目光移向图谱的另一侧。
苏婉清指向几条绿色连线:“这边是书画圈。‘金陵青年画会’,成员更年轻,大多是艺专的学生和刚毕业的画家。他们每两周在玄武湖边写生,实际上是个松散的交流团体。最近,有人开始画一些……不那么‘风花雪月’的题材。”
她取出几张素描的复印件。一幅是断壁残垣,题字“旧时王谢堂前燕”;一幅是老人在废墟前静坐,题字“守望”;还有一幅是破土而出的新芽,题字“惊蛰”。
“画会的核心人物是艺专的毕业生,叫林墨,二十五岁。他的老师是徐悲鸿先生的弟子,但他本人还没机会得到徐先生的直接指导。”
陈朔一张张看着那些画。技巧或许稚嫩,但情感真挚。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没有直接的政治表达,而是通过意象传递情绪——这正是“文化共鸣点”的理想载体。
“林墨的经济状况?”
“很困难。毕业后找不到固定工作,靠给人画肖像、设计商标维生,偶尔在中学代课。最近母亲生病,需要钱买药。”
陈朔点点头,继续查看图谱的其他部分。红色线条标注的是公开的文化机构——金陵大学、中央大学、金陵画院、市立图书馆;黄色线条是半公开的沙龙、读书会;蓝色和绿色则是更边缘、更松散的自发团体。
整张图像一片生态森林——高大的乔木是那些知名学者、官方机构;灌木是各类沙龙团体;而地面上,那些蓝色绿色的苔藓和野草,才是真正在蔓延的生命。
“影佐的监控重点在哪里?”陈朔问。
苏婉清用铅笔在图谱上圈出几个点:“根据我们的人观察和顾文渊的情报,影佐的人主要盯着红色部分——顾颉刚、马寅初、徐悲鸿这些名人,还有《金陵日报》、《中央周刊》这些官方刊物。对黄色部分的沙龙也有监控,但力度小一些。至于蓝色和绿色的……”
她顿了顿:“似乎还没进入他们的视野。这些团体太小,太分散,活动太不规律,监控成本太高。”
这正是野草的优势。
陈朔站起身,走到窗前。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进书房,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他转过身,“第一,为这些野草提供一点点养分——但必须是看不见的养分。第二,确保它们之间不要形成明显的网络,保持自然的分散状态。”
“具体怎么做?”
陈朔走回图谱前,指着“钟山诗社”:“许慎之的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一种稀缺的西药。我们可以通过第三渠道,让他‘偶然’得到这种药,价格远低于市场价。但要做得自然——比如,某个药房刚好进到一批货,刚好被他遇到。”
苏婉清在笔记本上记录:“通过顾文渊安排?”
“不,不能通过联统党的渠道。”陈朔摇头,“联统党已经被监控了。我们需要更间接的方式——比如,让这个信息通过许慎之的某个学生传递,而这个学生的家人刚好认识药房的伙计。”
这种层层间接的安排,正是为了切断可追溯的线索。
“那林墨呢?”
“给他介绍一份工作。”陈朔说,“不是直接介绍,而是让他‘偶然’看到招聘信息。某家书局需要人设计书籍封面,报酬合理,工作自由。这家书局要选背景干净的,最好是外国人开的,或者有租界背景的。”
“这样能解决他的经济困难,又不引人注意。”
“对。”陈朔继续指向图谱上的其他点,“对于其他的诗社、画会、读书会,我们采用类似的方法。缺场地的,帮他们找到安全且廉价的空间;缺经费的,提供一些隐秘的小额资助;缺资料的,让他们‘发现’一些被遗忘的书籍。”
苏婉清快速记录着,忽然抬头问:“但这些帮助会不会让他们产生怀疑?为什么突然有这些‘好运’?”
“所以时机和方式很重要。”陈朔说,“要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而且要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现。更重要的是,我们绝不主动接触,绝不要求任何回报。时间久了,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或者有‘贵人’暗中相助,但不知道贵人是谁。”
这种策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细的操作,但一旦成功,将构建一个几乎无法被摧毁的文化生态——因为它没有中心,没有领导,没有组织架构,只有无数自发的、坚韧的个体。
“那我们要播下的‘认知种子’呢?”苏婉清问,“那个关于希望和抵抗的故事?”
陈朔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几张稿纸:“我这几天构思了一个框架。故事的主角不是英雄人物,而是一个普通的金陵老人,在战火中失去了一切,却依然每天清晨打扫自家门前的石阶,种下一株梅花。他说:‘房子可以毁,人可以死,但有些东西,得传下去。’”
“很朴素的故事。”
“就是要朴素。”陈朔说,“这个故事不能直接宣扬抗日,不能有明显政治倾向。它的核心是关于坚守,关于传承,关于在最黑暗的时刻依然相信春天会来。”
“怎么传播?”
“通过那些我们支持的野草。”陈朔说,“诗社可以有人写关于‘扫阶老人’的诗;画会可以有人画这个题材;读书会可以讨论这种‘平凡的伟大’。但记住,我们不能统一要求,只能提供素材。如果这个故事真的打动人,它会自己传播开来。”
苏婉清理解了。这不是宣传,而是播种;不是灌输,而是启发。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说,“如果影佐察觉到了这种文化氛围的变化,他会怎么做?”
陈朔沉思良久:“他会有两种选择。第一,加强压制,清查所有文化团体。但这样会激化矛盾,让原本中立的人倒向反抗,而且会消耗大量资源——就像试图用镰刀清除整片草原的野草,既不可能,也不划算。”
“第二呢?”
“第二,他会试图引导,试图将这些文化表达纳入可控的轨道。”陈朔说,“比如,组织官方的‘金陵文化节’,邀请这些诗人、画家参加,给他们‘合法’的表达平台,但同时设定边界,审查内容。”
“哪一种更可能?”
“影佐是个聪明人,他很可能选择第二种。”陈朔分析道,“因为他明白,纯粹的高压只会制造更多的地下反抗。而引导和吸纳,虽然见效慢,但能从根源上消解抵抗的动能。”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陈朔说,“如果他真的组织官方文化活动,我们就让一些野草参与进去——但要保持独立,保持边缘,保持那种若即若离的姿态。在官方舞台上发出非官方的声音,这才是最高明的斗争。”
这个思路很复杂,需要精准的平衡。但苏婉清相信,陈朔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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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中山北路,对华特别战略课总部。
影佐祯昭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几棵银杏。秋日里,银杏叶金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影佐没有心情欣赏。
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三份报告。一份是关于“张明轩”的最新监控记录,一份是金陵文化界的近期动态分析,还有一份是从申城调来的“辰砂案例档案”。
助手轻轻敲门进来,递上一杯刚泡好的茶。
“大佐,您要的文化界聚会记录整理好了。”助手将另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影佐点点头,示意他出去。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
他先拿起“张明轩”的报告。这个神秘的上海商人,在过去三天里,拜访了两位学者——顾颉刚和马寅初,去了三次夫子庙的文渊阁书店,参加了两次商会的联谊活动,其余时间大多待在颐和路的住处。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个对文化有兴趣的商人,在金陵结交学者,考察市场,合情合理。
但影佐的直觉告诉他,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翻开第二份报告——文化界动态分析。最近一个月,金陵出现了几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小型诗社、画会、读书会的数量增加了约百分之十五;一些边缘文化刊物的销量有轻微上升;年轻学者和艺术家之间的非正式交流更加频繁。
单独看,这些现象都不算异常。战争年代,人们需要精神寄托,文化活动自然会增多。青年人对时局的忧虑,通过文艺形式表达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把这些现象放在一起,再结合“张明轩”的出现,影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打开第三份文件——“辰砂案例档案”。这是他从申城调来的绝密资料,记录了辰砂在申城四年的主要行动模式。
影佐的目光停留在几个关键词上:“非对称思维”、“认知操纵”、“社会工程”。辰砂最擅长的,不是正面对抗,而是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中植入微小的变量,让整个系统慢慢偏离轨道。
比如,在申城,他没有直接攻击旭日国的金融体系,而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商业操作,让这个体系自己产生裂痕。他没有直接宣传抗日,而是通过文化产品,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认知。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斗争方式。
影佐合上档案,走到窗前。院子里的银杏叶在秋风中摇曳,几片叶子飘落,在空中划出金色的弧线。
如果辰砂真的来到了金陵,他会怎么做?
申城是商业中心,所以他选择了经济和文化作为主战场。金陵是政治文化中心,那么他的重点自然是文化,是思想,是人心。
那些突然增多的小型文化团体,那些边缘刊物的微妙变化,那些年轻知识分子之间更加频繁的交流……这些会不会是辰砂的手笔?
不是直接的组织,而是间接的催化;不是明显的运动,而是细微的氛围变化。
影佐转过身,重新坐回办公桌前。他铺开一张白纸,开始写下自己的分析:
“假设辰砂已到金陵,其策略可能为:
一、不建立传统的地下组织,而是催化现有的文化生态;
二、不进行直接的政治宣传,而是通过文艺作品传递情感;
三、不追求短期效果,而是进行长期的文化渗透;
四、不制造明显的对抗,而是营造微妙的氛围变化。”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如果这个分析正确,那么传统的监控和打击手段将很难奏效。你无法逮捕一个“氛围”,无法查封一种“情感”,无法禁止人们心中自然产生的“共鸣”。
但这并不意味着无计可施。
影佐继续写道:
“应对策略:
一、加强文化界的监控网络,但重点从知名人士转向边缘群体;
二、组织官方的文化活动,为文化表达提供‘安全’的出口;
三、培养亲日的文化力量,争夺话语权;
四、寻找并切断辰砂的催化节点——那些在文化生态中起到关键连接作用的个人或团体。”
最后一个点最难。因为在一个分散的、自发的文化生态中,很难找到明确的“节点”。每个人都可以是节点,每份刊物、每个团体都可以是连接点。
但影佐相信,只要仔细观察,总能发现规律。就像在草原上,野草看似杂乱无章地生长,但实际上,水分、阳光、土壤的分布,决定了它们生长的密度和方向。
他要做的,就是找到决定这片“文化草原”生长方向的关键因素。
门外传来敲门声,助手再次进来。
“大佐,周明远先生到了。”
影佐点点头:“让他进来。”
几分钟后,周明远走进办公室。他今天穿着深灰色长衫,神色平静,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影佐先生,您找我?”周明远在对面坐下。
“周先生,请坐。”影佐露出温和的笑容,“今天请你来,是想聊聊金陵的文化发展。我听说,最近文化界很活跃,各种诗社、画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是好事啊。”
周明远谨慎地回答:“确实,文艺创作能慰藉人心,特别是在当下。”
“说得对。”影佐点头,“我有个想法——既然文化界这么有活力,我们不如组织一场官方的‘金陵文化艺术节’,邀请各界人士参加,给年轻人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周先生在文化界人脉广,不知能否协助筹备?”
这是一个试探。如果周明远与辰砂有联系,他可能会对这个提议表现出过度的热情或警惕。
但周明远的反应很平静:“影佐先生有心了。如果真有这样的活动,相信很多文化界的朋友会感兴趣。不过具体筹备,还需要从长计议。”
“当然。”影佐说,“我只是先听听周先生的意见。另外,我还想请教一件事——最近金陵是不是来了不少上海的文化界人士?我听说,有个叫张明轩的上海商人,对文化很感兴趣。”
周明远的表情没有变化:“张明轩?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确实拜访过几位学者,据说想做点与文化相关的生意。这在商人中不多见,但也不奇怪。”
回答得很自然,没有任何破绽。
影佐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聊起了其他话题。二十分钟后,周明远告辞离开。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影佐走到窗前,看着周明远的汽车驶出大门,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个人很谨慎,也很聪明。但越是完美,越值得怀疑。
影佐回到桌前,拿起电话:“接监控组。从今天起,加强对周明远所有社交往来的监控,特别是他与文化界边缘人士的接触。另外,查一查他最近三个月的资金流向。”
挂断电话后,影佐重新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很温暖,但空气中已经有了凉意。
冬天快来了。
而冬天的草原,野草会枯黄,会凋零,但它们的根还在地下,等待春天的到来。
影佐知道,他与辰砂的这场较量,也将是一场跨越季节的漫长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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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颐和路安全屋。
顾文渊匆匆来访,带来了周明远与影佐会面的消息。
“影佐提议办‘金陵文化艺术节’,邀请周明远协助筹备。”顾文渊说,“周明远认为,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机会。”
陈朔正在书房里研究苏婉清更新的文化生态图谱,听到这个消息,抬起头:“你怎么看?”
“如果拒绝,会引起影佐更大的怀疑。如果参与,可能会被卷入官方的文化工程中,失去独立性。”顾文渊分析道,“但另一方面,这确实是个机会——在官方舞台上,发出非官方的声音。”
陈朔思考片刻:“告诉周明远,可以参与,但要保持距离。名义上协助,实际上观望。重点是要让影佐相信,他只是一个被拉来充场面的文化界人士,没有其他目的。”
“我明白。”顾文渊点头,“另外,周明远让我提醒你,影佐特别问到了你。虽然周明远回答得很自然,但影佐显然没有完全相信。”
“意料之中。”陈朔说,“从今天起,我们与周明远的所有联络,要通过第三渠道。你也要减少来这里的次数,必要时用死信箱联系。”
顾文渊离开后,苏婉清从隔壁房间过来:“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这是好事。”陈朔说,“复杂意味着影佐还没有抓住实质,他还在试探,还在观察。这给我们赢得了时间。”
“下一步我们做什么?”
陈朔走到那张巨大的文化生态图谱前,手指沿着那些蓝色绿色的线条移动。
“我们要让这些野草,在冬天来临之前,扎下更深的根。”他说,“具体来说,我们要在三周内,完成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帮助‘钟山诗社’出版一本诗集——不是公开出版,而是手工装订的油印本,只在小范围内流传。诗集中要有那首关于梧桐的诗,但也要有其他纯粹写景抒情的作品,保持整体的文学性。”
“第二,为‘金陵青年画会’安排一次小型的内部观摩展,邀请几位可靠的艺专老师参加,给年轻人一些指导和鼓励。展览完全不公开,只是同行交流。”
“第三,”陈朔顿了顿,“我们要让‘扫阶老人’的故事,开始在一些小圈子里流传。但不是作为政治寓言,而是作为一个关于坚守和希望的普通故事。”
苏婉清认真记录着:“这些都需要非常谨慎的安排。”
“所以要靠你。”陈朔看着她,“你和顾文渊配合,设计出最自然、最隐蔽的执行方案。记住,我们的原则是:只提供条件,不干预内容;只创造机会,不施加影响;只播撒种子,不规定生长方向。”
“我明白了。”
夜深了,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陈朔和苏婉清对着图谱,讨论着每一个细节,推演着每一种可能。
窗外的金陵城渐渐入睡,只有巡逻兵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在这座千年古都的夜色中,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
一些诗社收到了意外的赞助——不多,刚好够出一本油印诗集。
一些画会找到了安全的场地——不大,刚好够办一次内部观摩。
一些故事开始在文人之间口耳相传——不煽情,但深入人心。
这些变化太小,太分散,太自然,以至于几乎无人察觉。
就像野草在秋天结籽,随风飘散,落入泥土,等待春天的萌发。
没有人知道,这些种子里,有些藏着特殊的基因。
没有人知道,当春天来临时,这片草原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但陈朔知道。
苏婉清也知道。
这场无声的战役,已经悄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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