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的目光再次落在李元吉身上。
看着他那难得一见的、充满了求知欲和认真的眼神……
这三胡,平日里浑浑噩噩,如今好不容易自己开了窍,想要正儿八经地学些东西,求上进……
这份心思,何其珍贵!
若是因为世俗的规矩和顾虑就将其扼杀,岂不是因噎废食?
难道就因为马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儒”,就否定他的才学,剥夺李元吉向他学习的机会吗?
不!
李建成瞬间有了决断。
“三胡!你先他娘的给我起来!像什么样子!”
李建成忍着额角跳动的青筋,呵斥了一声。
等到李元吉不情不愿地起身,重新坐回椅子上,他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拜师不拜师的事儿,咱们先放在一边不说。”
他伸手指了指一旁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马周。
“你就没看看清楚?人马周的年纪,还他娘的没你大呢!你……你给他养老送终?!你这孝心是不是表得太超前了点?!”
李元吉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扭头仔细看了看马周那张确实年轻的脸庞,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脸上顿时有些讪讪。
李建成没好气地继续数落:
“你突然来这么一出,属实是他娘的有点扯淡了,你知不知道?!想一出是一出!”
随即,他的语气转为严肃,开始剖析更深层次的利害关系:
“况且,你想过没有?马周如今虽有才干,但尚无朝廷正式官身。就算他是我内定的大唐皇家商业总会执行总裁,是大唐发改委商务部部长的候选人,可这些名头,到了朝堂之上,那些讲究出身、资历的老学究们认吗?能给他折算成几品官职?!”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元吉:
“你,堂堂大唐亲王,金枝玉叶,若是拜了一个‘白身’为师,你让那些自诩学问顶天、最重规矩礼法的孔颖达、李纲等大儒怎么看?怎么想?”
“他们不敢把你这个齐王怎么样,但所有的怒火和攻讦,都会瞬间集中在马周身上!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你就不怕他因为你这心血来潮的拜师,被那些人的口诛笔伐给活撕了?!”
“你这是想害死他?!”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李元吉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似真诚的举动,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风险和麻烦。
他看向马周的眼神,也从之前的炽热崇拜,多了几分歉意和后怕。
马周站在一旁,听着唐王殿下为他如此周全地考量,心中又是感激,同样也有些许复杂。
“拜师就免了吧。”
李建成一锤定音,给出了一个务实且稳妥的解决方案。
“现在四海商会正在紧锣密鼓地改组成大唐皇家商业总会,里头千头万绪,要学习、要实践的地方多的是。三胡,你要是真想学点真本事,这段日子就跟着小马哥儿,给他打个下手,好好看,好好学。先把这经商理事的基础给夯实了。”
他看向马周:“年后,我会把筹办‘大唐皇家经济学院’的提案正式上会讨论。到时候,小马哥你肯定是里面的核心教习,少不了要你去授课。三胡你到时候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蹭课,系统性地学一学。”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带着征询的意味:
“这么安排,你们觉得咋样?”
马周闻言,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躬身:
“殿下安排得极为周全,臣自当听命,定会尽心竭力,不敢藏私。”
李元吉虽然有点遗憾不能立刻有个名分,但也觉得大哥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
可他眼珠一转,又冒出一个念头:
“那……大哥,拜师不行,我家承鸾……让我家那二小子拜马先生为师,这总可以了吧?”
李建成被他这锲而不舍的精神逗乐了,想了想,道:
“这倒也不是不行。等明年吧,先把小马哥在朝堂上的地位、身份给抬上去。到时候,一个亲王世子拜师,阻力会小很多。”
他话锋一转,提醒道:
“不过,这事儿也得看承鸾自己喜不喜欢、有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强扭的瓜不甜。”
“行了,这事儿就先这么定了。”
李建成站起身,准备离开,又像个老妈子似的对李元吉嘱咐道:
“三胡,你就留在这儿跟着小马哥吧。晚上要是不想回府里,对面就能住。看这雪势,晚上估计还得下,下雪了就别来回跑了。”
“要按时吃饭,穿厚点,别染了风寒……”
他这一连串事无巨细的叮嘱,让李元吉听得直撇嘴,忍不住嘟囔道:
“大哥,我怎么感觉……你刚才嘱咐我那些话,就像是在……是在嘱咐一个傻子?”
李建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反问:
“你不是吗?”
“我是吗?!”
李元吉梗着脖子。
“你是!”
李建成语气肯定。
“我是……我是个屁我是!!!”
李元吉气得满脸通红,跳着脚反驳,感觉自己作为齐王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李建成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从善如流地改口道:
“哦……那好吧,屁,我走了。你要乖乖的,好好听小马哥的话,认真学,知道吗?”
说完,他用力拍了拍李元吉的肩膀,然后不等对方再次爆炸,便迅速转身,溜之大吉,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的风雪中。
事实上,正是因为马周之前关于赈灾的周密安排和强大执行力,让原本可能焦头烂额的灾情应对瞬间清晰、顺畅了许多,李建成肩上的压力骤减,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这才难得地生出了与三胡逗闷子、调笑一番的轻松心思。
李元吉看着大哥潇洒离开、毫不留恋的背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真的是……感觉一肚子憋屈气没处发泄,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他猛地收回手,狠狠一挥袍袖,冲着空荡荡的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经典的结尾:
“我他娘的……”
后面的词儿在嘴里滚了几滚,终究是没敢当着马周的面真的骂出来,只能硬生生咽了回去,噎得自己直翻白眼。
马周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是泄露了他此刻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的心情。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斟酌着语气,对那位还在运气的新任“学生”说道:
“齐王殿下,您看……咱们是不是,先从查看各地分会报上来的物资调度清单开始?”
李元吉:“……”
(憋屈,想骂人,但还得学!)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屁”学生的苦逼学习生涯,这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李建成回到了秦王府,却发现连大门外的牌匾都已经更换,朱底金字的“唐王别院”四个大字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入得门去,府内已然焕然一新。
回廊庭院洒扫得不见一片积雪,所有的家具器物、帐幔帘席,均换成了崭新的,样式典雅,用料考究,既符合亲王规制,又不失舒适。
这短短一日时间,也不知工部的官员和匠人们是如何做到的,想必是累坏了不知多少“牛马”,才完成了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郑观音正坐在温暖如春的正堂里,微微鼓胀的小腹已然显怀,她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意,手里拿着个布老虎,逗弄着李承宗。
小家伙咯咯笑着,试图去抓母亲手中的玩具。
老头子倒是会享清福的,自己寻了个僻静舒适的小院,午睡去了,此刻还没醒来。
李建成没有立刻打扰妻儿,他先行至书房。
果然,看到自己那个上了锁的大箱子,也已经被人小心翼翼地摆放好在书案旁。他打开箱子,随手拿出一盒烟又将箱子锁上,抽出一支点燃……
铺开纸笔,将方才在商会与马周确定的关于赈灾物资调配、运输的详细方案和进展,清晰地撰写下来。
然后唤来彪子,命他即刻进宫,将信呈送给李世民。
直到将这最后一桩公务处理妥当,发送出去,李建成才真正感觉松了一口气。
他这才有时间,也有心情,走到正堂,陪着媳妇儿说些体己的贴心话,又俯下身,笨拙却又充满爱意地陪着儿子玩要起来。
老李头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他踱步到正堂,十分自然地从李建成手中接过了陪孙子玩耍的“工作”,熟练地将咯咯直笑的李承宗抱到自己膝上,拿着布老虎开始逗弄起来。
一边逗着孙子,他一边像是随口问起:
“大郎,方才二郎他急匆匆唤你入宫,是为何事?”
李建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父亲和儿子互动,语气平和地答道:
“是关内、河东两道遭了严重的雪灾,灾情紧急,二郎叫我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哦?”
李渊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带着一丝曾经的帝王本能追问:
“情况如何?可都安排妥帖了?”
“请阿耶放心……” 李建成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灾情算不上太严重,应急的章程都已经议定,人马也都派出去了,物资正在调运,算是……都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
父子二人,就这般一个逗着孙子,一个坐在一旁,看似闲话家常般地讨论着关乎数十万百姓生计的政事。
通过李建成简明扼要的叙述,李渊很快就明白了灾情的严重性以及朝廷(主要是李建成麾下力量)那惊人的处理速度和效率。
听着那环环相扣、迅速启动的救灾链条,李渊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番感慨:
这处理灾情的速度,比起朕在位时,何止快了一倍!
如此高效,全赖大郎一手建立起来的四海商会,那套远超官府的、如同精密器械般的运行机制!
自家这大郎,不声不响的,可真是弄出来个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才是真正富国强民的根基!
想通了此节,他心中那点残存的担忧也彻底烟消云散,转而关心起另一个儿子:
“三胡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回他齐王府了?”
“没。”
李建成笑了笑:“这小子,难得自己开了窍,想正儿八经学点东西。我看他有意,就把他留在商会总部,让他跟着马周先学着看看了。”
李渊闻言,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抱着怀里的孙子轻轻晃了晃,说道:
“如此也好……他能收收心,学上点安身立命的本事,总好过整天无所事事、混吃等死强。你这当大哥的,费心了。”
李渊逗弄着孙子,语气里带着释然和一丝对长子的赞许。
李建成笑了笑,说得理所当然: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当大哥的,自然是要多帮衬弟弟一些的。”
殿内安静了片刻,李渊的目光从孙子可爱的脸庞上移开,似是不经意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轻声问道:
“那……二郎他……近日可还好?”
自从前些时日那场“逼宫退位”的惊世戏码过后,老李头都还没见到过自家那被他当场骂作是“狼心狗肺”的二郎。
当天在两仪殿中,李世民具体是如何“劝说”他写下禅位诏书的,无论是老李头还是李世民,事后都没跟他这个“已死之人”细讲过。
但他也能猜到,过程肯定闹得挺不愉快。
毕竟,“杀兄弑弟,逼父禅位”这等在史书上都是浓重污点的买卖,要是双方还能和和气气、愉快收场的话,那才指定是活见鬼了!
李建成听出了父亲语气里那丝隐藏的关切与别扭,心中了然。
他语气轻松地宽慰道:
“他呀?好着呢!就是——忙!特别忙!忙得脚不沾地的,我看着都累!您想啊,刚刚接手这么一大摊子,千头万绪的。”
“等过几日,他把朝政捋顺了,喘过气来,自然会来看您的。到时候您可别拿着鞋底子抽他。”
李渊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声。
随即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斜睨着大儿子:
“哼……说得倒好听,口口声声说当大哥的要帮衬弟弟。你既然这么会帮衬,那为何不去帮帮你那忙得脚不沾地的二弟,替他分担些政务?就忍心看他一个人累死累活?”
这话里带着点老小孩的刁难和试探。
李建成一听,立刻叫起了撞天屈:
“阿耶,您这话说的可就不讲理了!我要是有那耐心和兴趣去处理那些每日里无穷无尽的、狗屁倒灶的政务奏章,当初也就不会心心念念想着把太子之位让出去,搞出后面那么多事儿了!”
“二郎他能力足够,就是刚上手需要点时间适应。您放心,他能处理好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他自然会来找我。”
“你呀你……”
李渊指着李建成,最终也只是摇头失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大郎负责开拓,二郎坐镇中枢,三胡他活着就好……
这或许,就是他们兄弟之间最根本的默契与最好的安排。
自己这都已经被迫退休了,如大郎所说,那些无穷无尽、狗屁倒灶的朝政与他何干,内有二郎镇守,外有大郎辅佐,天塌下来有两个儿子顶着!
他这位老人家管那些干啥。
“承宗,穿件厚衣,阿翁带你去堆雪人!”
老李头起身,把衣服给李承宗穿好,抱着他出了门。
屋外,风雪已驻,天地间披上了一层松软洁净的银装。
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洒下细碎的金芒,耀得人睁不开眼。
老李头深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那气息直灌肺腑,仿佛将积压多年的朝堂浊气都涤荡一空。
他怀中的李承宗,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像只初熟的小苹果,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纯白的世界,兴奋地挥舞着小手。
“阿翁,雪!好白的雪!”
“是啊,好白的雪。”
李渊笑着应和,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孙子的小手。
“走,阿翁给你堆个大大的雪人!”
他先将李承宗放在廊下避风处,仔细替他拢好狐裘披风,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侵入,这才转身走入庭院。
他俯下身,毫不在意那冰凉的雪浸湿他名贵的锦袍下摆,用那双曾经执掌乾坤、批阅奏章的手,一捧一捧地,认真地滚起雪球来。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很快,那份属于孩童时代的记忆仿佛苏醒了,他的动作变得流畅而有力。
这雪,真干净。
他想……比太极宫里那些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玉砌要干净,比朝臣们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奏对要干净,甚至比他自己的心……也要干净得多。
他用力将雪压实,仿佛要将所有关于权力、猜忌、权衡的思绪,都牢牢封存在这冰冷的洁白之下。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李建成负手立于窗边,透过半开的支摘窗,静静望着庭院中的一老一少。
父亲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有些臃肿,甚至蹒跚,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高大威严、开创大唐基业的帝王。
此刻,他只是一个乐呵呵的、溺爱孙儿的普通老人。
郑观音轻步走到他身边,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手中,柔声道:“看阿耶多开心。很久没见他如此开怀了。”
庭院中,雪人已初具雏形。
李渊找来两颗黑亮的石子为它嵌上眼睛,一截枯枝做鼻子,还用红布条围了个歪歪扭扭的围脖。
李承宗早已按捺不住,咯咯笑着跑过来,伸出小手也要帮忙,在雪人圆滚滚的肚子上拍出几个小小的手印。
“阿翁,雪人怕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