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照到医馆门口，小满就站在那儿发号牌了。他嗓门比平时还大，一张嘴就是“下一个是谁”，脸上笑嘻嘻的，像是昨天夜里翻墙偷信的事压根没发生过。
江知意坐在诊室里，听着外头的声音，手里拿着银针盒。她没急着出诊，先叫了个病人进来，是个老妇人，脸色发青，手一直在抖。她搭了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回头对学徒说：“取昨天那批药渣来。”
药渣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碗。她用筷子挑了挑，从里面夹出一点蓝色的碎晶，放在瓷碟上。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点东西碾碎，滴了两滴水进去。
“你们看。”她声音不大，但整个诊堂都静了，“这东西遇水不化，浮在上面，像油膜。茯苓不会有这种反应。”
有人凑近看了，摇头说从没见过这玩意儿。
她把碟子放下，接着给那老妇人扎针。三针下去，人喘气顺了些。她这才说：“这不是病，是中毒。轻的肚子疼，重的会瘫。再拖几天，救都救不回来。”
外面的人越围越多，连街对面卖烧饼的都撂下摊子跑来看。
江知意收了针，让病人回去喝温水卧床。她站起身，掸了掸袖子，慢慢走到门口。
台阶不高，但她一站上去，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
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展开，举得高高的。
“这是昨晚裴家药坊往西市送药的密令。”她说，“写明了‘蚀骨散三斤混入茯苓，随健脾饮发放’。火漆印是盘蛇纹，字迹用的是裴家特制墨。裴公子，你说我伪造，那你现场写一封让我看看？”
人群哗地炸开了。
街角轿帘一掀，裴浩走了出来。他穿得一丝不苟，脸色却有点发白。他扫了眼那封信，冷笑一声：“江姑娘，你一个开医馆的，拿张没头没尾的纸就想定我裴家的罪？谁都能仿个印章，抄两句话。”
江知意没动，只把信递给旁边一个识字的老汉：“你念给大家听。”
老汉接过信，磕磕巴巴地念了一遍。念到“事成后赏银二十两”时，底下已经有人大骂出声。
裴浩眉头一皱：“一群愚民，听风就是雨。太医院都没说话，你们信一个女人？”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
沈怀瑾来了。他拄着乌木杖，走得慢，但每一步都稳。身后两个太医捧着木盒，跟在他左右。
他走到江知意面前，点头示意，然后打开盒子，取出三份样本。
“这是从三个病人身上提取的毒素。”他指着第一个小瓶，“这是济世堂留下的药渣，这是……”他顿了顿，“裴家西市分号昨夜入库的新货。”
他抬头看向裴浩：“三种样本，经太医院三重验毒法检测，成分完全一致。含有七叶乌碱和青鳞粉。这两种东西配在一起，全京城只有裴家炼药房能出。”
裴浩脸色变了：“不可能！那批货早就封存了！”
他说完就闭了嘴，但已经晚了。
江知意轻轻笑了下：“哦？封存的东西还能流到老百姓碗里？裴家管事的人，是不是该查一查？”
裴浩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围观的人群彻底炸了。
一个中年男人冲出来，跪在地上：“江大夫！我媳妇吃了半个月健脾饮，前天吐血昏过去了！您救了她，现在又告诉我们是谁要害我们全家！裴家不得好死！”
旁边一个老婆婆也哭着喊：“我孙子才六岁，天天喝这个调理脾胃，现在整夜哭闹，不肯吃饭！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就这么拿我们当耗子试药吗！”
骂声一片，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朝裴浩的轿子扔。裴浩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铁青。
沈怀瑾站在原地，声音沉稳：“老夫行医五十年，见过贪财的郎中，也见过糊涂的大夫。但从没见过，有人敢把毒药当补药，卖给百姓吃。”
他看向江知意：“你的药方，我已经带人复验过三次。清浊汤有效，且无害。从今日起，太医院会派人驻诊济世堂，监督药材进出。”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江知意没笑，也没说话。她只是把那封信折好，重新放进怀里，然后看着裴浩。
“裴公子。”她语气平平的，“你说我没证据。现在证据有了。你说我污蔑名门。现在名门自己露了底。接下来，你是想在这儿继续辩，还是回去问问你们家主事的——这事，到底是谁干的？”
裴浩咬着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转身就要上轿，却被一个老太医拦住。
“裴公子，请留步。”老太医捧着记录册，“按照太医院新规，涉及群体中毒案的药材供应商，需立即停业自查。贵府西市分号，从即刻起暂停营业，等候调查。”
裴浩猛地回头：“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沈怀瑾举起手中的检验文书，“太医院签章，皇帝亲批医政条例。你若不服，可去宫里告状。”
四周安静了一瞬。
然后是更大的喧哗。
裴浩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发抖。他瞪着江知意，眼神像刀子一样，恨不得把她钉在地上。
江知意迎着他目光，一眨不眨。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理了理袖口。靛蓝衣襟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银针纹在日光下闪了一下。
裴浩终于转身，钻进轿子。帘子一落，轿夫抬起来就走，脚步飞快，像是怕被人追上。
人群还在吵，有人喊“封了裴家药铺”，有人喊“要他们赔命”。
沈怀瑾转身要走，江知意低声叫住他。
“沈大人。”
老人停下，回头。
“谢谢您今天愿意来。”
沈怀瑾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不是为了你来的。是为了那些差点死在补药里的百姓。”
他顿了顿，又说：“从前我觉得女子不该行医，怕乱了规矩。可现在我才明白，真正的规矩，是不让无辜的人死。”
他说完，拄着拐杖慢慢走了。两个太医跟在后面，背影渐渐远去。
江知意站在台阶上，没动。
小满跑过来，仰头问：“师父，咱们赢了吗？”
她低头看他一眼：“还没。这只是开始。”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银簪，目光落在街口那顶远去的轿子上。
云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低声道：“我刚听说，裴仲渊今早去了丞相府，没上朝。”
江知意点点头：“他在等消息。现在消息到了。”
她转身走回医馆门口，声音提高：“十一号到二十号准备！下一个是谁？来来来，往前站！”
小满立刻接话：“重病优先啊！别挤别挤！”
百姓排起队来，秩序井然。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孩子上前，怯生生地问：“大夫，我家娃这几天总拉肚子，是不是……也中了那个毒？”
江知意接过孩子，摸了摸额头，又看了看舌苔：“不算严重，吃两剂清浊汤就行。”
她回头对学徒说：“按新方抓药，免诊费。”
人群里响起一片感激声。
她抱着孩子往诊室走，路过药柜时，顺手拉开底层抽屉，看了一眼那个装着蓝色晶体的小瓶。
瓶身冰凉，她握了一会儿，才放回去。
关上抽屉的时候，她听见外头有人议论。
“你说裴家会不会报复？”
“怕什么！有沈大人撑腰，还有太医院盯着，他们不敢乱来。”
“可裴家背后是宰相啊……”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人打断：“宰相再大，也不能让人吃毒药！江大夫敢站出来，咱们就得挺她！”
江知意没回头，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她走进诊室，把孩子放在椅子上，拿起银针盒。
针尖在光线下泛着冷光。
她捏起一根，轻轻刺入孩子手腕上的穴位。
孩子哼了一声，没哭。
她收了针，轻声说：“好了，回去喝药，明天就能跑能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