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缘当铺门口的混乱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王朝奉那非人的嘶吼、眼中诡异闪过的墨绿幽光、以及几个混在人群中“有心人”的煽风点火,让恐慌迅速蔓延。
“妖邪!当铺藏了妖邪!”
“那朝奉定是中了邪术!”
“方才进去那两人呢?莫不是他们动了手脚?”
围观者越聚越多,议论声嘈杂鼎沸,将小小的当铺围得水泄不通。钱掌柜和两个伙计已然慌了神,看着状若疯魔、力大无穷的王朝奉,既不敢上前,又怕他伤人或冲出铺子惹来更大麻烦,只能徒劳地呼喊、试图用门板等物阻拦。
斜对面茶楼上的陈五,面色阴沉如水。他看得分明,王朝奉的症状与之前密报中描述的、接触过归墟污染物的宫人初期症状有相似之处,但发作得更猛烈、更外显。这绝不仅是残留气息的影响,倒像是近距离、高强度地接触了“活化的”污染源,甚至可能那碎片本身被做了手脚。
更麻烦的是,这发作时机和那几个混在人群中明显在带节奏的家伙。这是一个针对靖安司的陷阱,目的就是要将“妖邪”之事公开化、闹大,并将脏水泼过来。
他不能再等了。何五在后巷可能也遇到了麻烦,必须尽快控制局面,至少要把王朝奉控制住,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并设法找到或确认那碎片的去向。
陈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眼神变得锐利而沉稳。他不再隐藏,身形一纵,竟直接从茶楼二楼临街的窗户跃下,稳稳落在当铺门前拥挤的人群外围。
“靖安司办案!闲杂人等退开!”一声断喝,中气十足,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人群一静,纷纷回头,见陈五虽身着常服,但气势凛然,手中亮出一面黑底银字的令牌,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围观百姓对“靖安司”三个字有着本能的敬畏,下意识地向后退开,让出一条通道。那几个煽动者混在人群中,一时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叫喊。
陈五大步流星走进当铺。钱掌柜如同见了救星,连滚爬爬过来:“大人!大人救命!王先生他、他突然就……”
“噤声!”陈五低喝,目光已锁定柜台后仍在疯狂挣扎、自残的王朝奉。他注意到王朝奉双手指甲已深深掐入自己脖颈皮肉,渗出黑红色的血,眼神涣散,口中除了无意义的嘶吼,开始夹杂着一些破碎扭曲的音节,听起来……竟有几分像阿二曾描述过的、那种古老语言的变调!
不能再拖延!陈五身形如电,欺近王朝奉身后,一记手刀精准砍在其后颈。这一下力道控制得极好,足以令常人晕厥,然而王朝奉身体只是剧烈一震,动作顿了顿,竟猛地回头,那双泛着不正常血丝和残余墨绿的眼睛死死盯住陈五,喉咙里发出更加怨毒的咕噜声,反手就向陈五抓来,指尖带风,竟隐隐有破空之声!
陈五心中一惊,侧身避过,顺势扣住其手腕,入手一片冰凉僵硬,不似活人。他不再留手,运起内力,指如铁钳,连点王朝奉数处大穴,同时一掌按在其背心灵台穴上,精纯内力透体而入,强行冲击其混乱的心神。
“呃啊——!”王朝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触电般剧颤,眼中那丝墨绿光芒骤然亮起又急速黯淡,终于,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软软向后倒去,被陈五扶住。
陈五探了探其鼻息和脉搏,极其微弱紊乱,但人总算暂时昏厥过去。他快速检查了一下王朝奉身上,并无明显外伤或异物,只是脖颈处的伤口渗出的血,颜色似乎比寻常更深一些。
“掌柜的,找结实绳索,将他妥善捆缚,移至内室僻静处,看管起来,莫让任何人接近。立刻去请太医署的医官,要擅长针灸与安神汤剂的。”陈五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今日铺中所有人,不得离开,等待问话。铺内一应物品,尤其是库房,严禁擅动。”
钱掌柜早已六神无主,闻言连连点头,招呼伙计赶紧照办。
陈五则迅速在当铺前堂和后堂连接处扫视。方才那短暂的精神冲击和王朝奉最后的音节,让他确信那归墟碎片不仅还在铺中,而且很可能就在库房,并且处于某种被“激活”或“催化”的状态。必须立刻找到并封存!
他刚要迈步走向后堂库房,门外突然传来更大的喧哗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兵甲碰撞的铿锵之音!
“闪开!五城兵马司办案!”
“何人胆敢在此聚众生事?!”
一队身着号衣、持枪佩刀的兵丁分开人群,为首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饰的队正,按刀而入,脸色严肃,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当铺和抱着昏迷王朝奉的伙计,最后落在陈五身上。
“你是何人?此处发生何事?”队正语气公事公办,但眼神带着审视。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此等“妖邪作乱”的传闻,自然第一时间惊动了他们。
陈五心中一沉。兵马司的人来得太快了!从骚乱发生到现在,不过一盏茶时间,寻常巡街兵丁绝难如此迅速集结并精准赶到。这背后,显然又有人推动。
他再次亮出靖安司令牌:“靖安司缉事陈五,正在查案。此间之事涉及机密,请贵部协助维持外围秩序,勿使闲杂人等靠近,案情容后再通禀。”
那队正看了看令牌,却并未如寻常官吏般立刻退让,反而皱眉道:“原来是靖安司的兄弟。不过,当街妖异,民众惊恐,已涉治安大案,按律我五城兵马司有权先行勘查现场、控制涉事人犯。况且……”他瞥了一眼被抬走的王朝奉,“此人状况诡异,是否染疫或中邪尚未可知,需由兵马司移送有司查验。还请陈缉事行个方便,将人犯与现场交予我等,待初步处置后,再移交靖安司不迟。”
话说得冠冕堂皇,咬定“治安案件”和“疑似疫病\/邪术”不放,分明是要抢人、控场,不让靖安司单独处理。
陈五眼神冷了下来。对方显然是得了授意,有备而来。硬顶不是办法,但若让兵马司将王朝奉和现场接管,那碎片下落、幕后黑手的线索很可能被掩盖或破坏。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后巷方向忽然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喝和金铁交击之声!
是后巷!何五!
陈五脸色一变,再也顾不得与这队正纠缠,身形一动就向后堂冲去。
“站住!”那队正却抢先一步,横身拦住去路,“陈缉事,案情未明,你想去哪里?莫非想要毁灭证据不成?”
陈五怒极,正要强行突破,忽然,一个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陛下有旨,此处事涉宫禁,着即封存,一应人等,暂交靖安司看管询问。五城兵马司协助封锁街区,驱散闲杂,不得干预靖安司办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绯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在一小队大内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手中并无明黄圣旨,但那份气度与身后侍卫的装束,已昭示其来自大内,且品阶不低。
来者正是司礼监随堂太监之一,曹安,素以沉稳干练、口风严紧着称,常在皇帝与内阁、部院之间传达机要。
曹太监目光平淡地扫过陈五和那兵马司队正:“陈缉事,陛下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陈五如释重负,立刻躬身:“卑职明白!谢陛下恩典,谢曹公公。”
那兵马司队正脸色一阵青白,但面对皇帝口谕(即便是通过太监传达),他再有后台也不敢公然违抗,只得悻悻抱拳:“末将遵命。”挥手带着手下兵丁退了出去,转而执行封锁街区的命令。
曹太监又看向惊魂未定的钱掌柜和伙计:“尔等好生配合靖安司查案,不得隐瞒,不得妄动。”说完,对陈五微微颔首,竟不再多留,转身带着侍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来传一句话。
陈五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皇帝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还直接派人来给自己撑腰,压下了兵马司?这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也意味着,此事已经直达天听,且性质被定性为“事涉宫禁”!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大了。皇帝这是在表明态度,支持靖安司处理此事,但也意味着,必须尽快有个明确的结果,且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来不及细想,对钱掌柜快速交代两句看住昏迷的王朝奉和铺面,便急速冲向后堂库房。
库房门虚掩着。陈五闪身而入,只见何五靠坐在一个货架旁,肩头衣衫破裂,隐有血迹,脸色发白,手中紧握着一把出鞘的短刃,刃尖斜指地面,眼神警惕。地上倒着两个黑衣汉子,一个脖颈扭曲,已然气绝,另一个胸口中刀,还在微弱抽搐。库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污浊”感。
“何五!”陈五抢上前。
“头儿,我没事,皮外伤。”何五咬牙站起,语速极快,“有人埋伏,身手硬,像是江湖黑道的手段,但训练有素。他们想擒我,被我宰了两个,剩下的退走了。东西……”他指向角落那个被挪开的樟木箱,“我进来时,箱子是开的,里面有个粗布包袱被动过,但东西……好像不在了。”
陈五心中一紧,快步走到箱边。箱底确实空空如也,只有压痕。旁边地上,扔着一块沾染了些许墨绿色污渍的厚棉布。
“有人抢先一步,在王朝奉发作前,可能就把东西取走了,或者调包了。”何五分析道,“那王朝奉的发作,要么是之前接触残留过深,要么……是被人用别的手段引发了。”
“调虎离山,制造混乱,抢夺或转移关键证物,再引兵马司来搅局,甚至可能还想把你我也拖在这里……”陈五脸色难看,“好周密的手段!东西如果被他们拿走,后患无穷。必须立刻追查!”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箱子和周围地面,忽然在箱子侧壁一个不起眼的木刺上,发现勾住了一小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暗青色织物,非丝非棉,触手微凉,带着股淡淡的、类似于海腥与檀香混合的古怪气味。
“这是……”陈五小心地将这碎片取下,用油纸包好。这绝非寻常衣物材料,也不像中原常见之物。
“还有,”何五补充道,指了指那两个黑衣尸体,“他们身上很干净,没有标识,兵器也是普通制式,但其中一人怀里,掉出这个。”他摊开手,掌心是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边缘被刻意磨得锋利,中间方孔穿着的却不是寻常丝线,而是一截细细的、染成黑色的牛筋。
“江湖下九流‘串钱帮’的信物?还是某种特定联络标记?”陈五皱眉。线索似乎有,却又都指向模糊。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钱掌柜焦急的喊声:“大人!大人!王先生他……他好像又不行了!”
陈五与何五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王朝奉是眼下最直接的线索,决不能有失。
“你先处理伤口,仔细搜一遍库房,看看还有无其他痕迹。我去看看王朝奉。”陈五将那片奇异织物收好,快步返回前堂。
然而,当他赶到内室,只见被简单捆缚在榻上的王朝奉,面色已呈灰败,气息奄奄,七窍之中,竟缓缓渗出一缕缕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墨绿色气息!虽然很快消散在空气中,但那股令人心神不宁的阴冷感,却让旁边看守的伙计和刚刚赶到的太医署医官都骇然失色,连连后退。
医官颤抖着手搭脉,片刻后,面带惊恐地摇头:“脉象……混乱枯竭,邪毒攻心,神魂已散……非药石能医了。”
陈五的心沉到了谷底。唯一的活口线索,也要断了。对方下手之狠辣,布局之周密,远超他的预估。
他走出内室,看着被兵马司兵丁隔离开、却依然聚在远处指指点点的民众,又想起后巷伏击、神秘消失的碎片、皇帝突如其来的旨意……一股强烈的寒意涌上心头。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浊。当铺疑云,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风暴,正以这里为起点,向着靖安司、向着贾瑄、乃至向着皇宫,汹涌卷去。
他必须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详尽禀报贾瑄。同时,那枚奇异的织物碎片和铜钱,或许能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只是,时间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