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溪镇的深秋,晨雾总是带着河泥和枯叶的气味,湿漉漉地贴着青石板路。
天光晦暗,街市却已经醒了,挑担的、吆喝的、赶早集的,人影幢幢,声音混浊地挤在这条不宽的主街上。
秦烈靠在一家关了门的布庄屋檐下,脚边堆着今日的收获:两只灰毛野兔,几只山鸡,还有一只通体雪白、唯耳尖和尾巴梢点着墨色的狐狸。
那白狐皮毛极好,油光水滑,即便蜷着没了生气,也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洁净,惹得路过的人总要瞥上一眼,或啧啧两声,却没人问价。
他身形高大,几乎堵住了小半个檐下空间,粗布短打裹着紧绷的肩臂线条,沾着暗色污渍,不知是泥还是干涸的血。
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条硬朗,一道浅疤从眉骨斜划至颧骨,衬得眼神格外沉。他抱臂站着,像一头暂时收爪歇息的猛兽,与周遭的嘈杂市井气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钱不好挣。尤其想挣干净钱的时候。秦烈心里清楚,这白狐皮子稀罕,下溪镇识货又出得起价的人,不多。他等了半晌,只卖出去两只兔子,换回几串铜板,在掌心沉甸甸地硌着。
就在这时,街那头原本缓行的寻常青篷马车,忽然停了。车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一道缝,很细微的动作,若不是秦烈眼力过人,几乎要错过。
那只手,白得晃眼,指尖却染着一点豆蔻红,像雪地里落了瓣梅,在灰蒙蒙的晨色里,突兀又扎眼。
紧接着,一个穿着水绿比甲的小丫鬟从车上跳下,脚步轻快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他面前。
“喂,打猎的,”丫鬟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打量,“那白狐狸,我家主人要了。连这些山鸡野兔,一并送到镇西柳条巷尽头,挂着‘苏宅’牌子的那户去。银钱不会短你的。”说罢,也不等他应声,转身就走,仿佛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秦烈抬眼,望向那辆马车。帘子已经放下,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瞥只是错觉。他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拂过白狐冰凉的皮毛,没说话,只利落地将地上的猎物用草绳重新捆扎结实,扛上肩头。
镇西柳条巷安静许多,青苔爬上墙根,几株老柳树叶子快掉光了,枝条秃秃地垂着。巷子尽头果然有座宅子,粉墙黛瓦,门庭收拾得干净,黑漆大门上悬着“苏宅”二字,字迹清秀。
门楣、檐角都不显张扬,可那木料,那漆色,细看之下,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养出来的温润光泽,与巷子里其他人家截然不同。
秦烈叩响门环。不多时,侧门开了一道缝,还是那个绿衣丫鬟,探出头来:“倒是快。跟我来。”
院子比外头看着深。绕过影壁,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是片收拾齐整的庭院,靠墙垒着些湖石,种了几竿疏竹,这个时节,竹叶依旧苍翠。
空气里有种很淡的香,不是寺庙里那种浓烈的檀香,也不是女子常用的脂粉香,而是一种幽幽的、清冽的,像是混了冷梅与书卷气的味道,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
他将猎物放在丫鬟指定的廊下角落,直起身,目光下意识扫过庭院。很静,除了风声竹响,只有远处隐约的细碎脚步声,是下人在忙碌,却听不到喧哗。
正待拿了钱离开,正房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先出来的是两个小丫头,捧着铜盆、手巾等物,侧身让到一边。然后,一个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秦烈眼皮跳了一下。
是个极年轻的妇人。一身素锦衣裳,颜色是偏青的月白,并无绣饰,只在衣领袖口压着同色暗纹,日光斜斜照过,那纹路才如水波般一闪。
外头罩着件鸦青色的半臂,也是极素的。满头青丝绾了个简单的髻,插一支白玉簪子,别无他物。
可就是这样一身近乎守孝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无半分寡淡枯槁,反而衬得那副皮囊,愈发白皙莹润,像上好的羊脂玉沁着光。
她正微微偏头,听身旁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回话,侧脸线条优美,鼻梁挺直,唇色是天然的润红。走动间,裙裾拂过石阶,几乎没发出声音。
似乎是交代完了,她抬眼,目光自然而然地朝廊下这边掠过来。
秦烈立刻垂下眼,盯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靴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见过好看的女人,山里野花,镇上姑娘,甚至县里员外家的小姐出游时,他也远远瞥见过。
可没有这样的,不是单纯的漂亮,是一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致,像是养在深宅最幽静处的一株名品,风致楚楚,却又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疏淡。
他想起自家那个童养媳阿秀,也是温婉清秀的,说话轻声细气,会给他纳鞋底,煮热汤。可跟眼前这位一比……秦烈掐断了这念头,只觉得手里的旧衣布料,似乎都沾上了这院子里那股幽幽的冷香,让他有点不自在。
那阵极淡的香风,到了近前。
“这白狐,倒是难得。”声音响起来,不高,清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冰,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烈抬头,视线规矩地落在她身前一步的地面上:“是,前几日在山里套的。”
“哪座山?”
“镇北,老黑山往里,野狼沟附近。”
她似乎顿了一下,语调里才带上一点极细微的讶异:“野狼沟?那地方,听说不太平,时常有狼群出没。”
“是。小心些便是。”秦烈言简意赅。
短暂的沉默。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也许是在看他脸上那道疤,也许只是打量他这个一身煞气的猎户。
“倒是胆大。”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又响起,听不出是赞是叹,“往后若是再得了什么新鲜野味,或是皮子好的,便直接送到这儿来吧。价钱上不会亏待你。”
“好。”秦烈应道。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扶着丫鬟的手,不疾不徐地回房去了。帘子落下,隔绝了那道身影,也隔断了那股似有若无的冷香。
绿衣丫鬟这才过来,递过一个青色的小布袋:“拿着吧,里头是这趟的银钱,夫人吩咐多给了些,说皮毛着实不错。”
秦烈接过袋子。布料是细棉的,很软,捏在手里,果然除了碎银铜钱硬硬的触感,还隐约透着一股香气,和方才空气里的一模一样。他攥紧了袋子,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布面。
“多谢。”他低声道,不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苏宅侧门,巷子里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惯有的萧瑟尘土气,瞬间冲散了那股萦绕在鼻端的幽香。
秦烈深吸一口气,将那青布钱袋塞进怀里贴身放好,银钱贴着肌肤,微微的凉。他肩头依旧扛着空了的麻绳,步伐迈得又稳又快,转眼就出了柳条巷,重新汇入街上的人流。
只是走出老远,怀里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凉意与香气,却好像怎么也散不掉了。他想起女人问起野狼沟时,那双清凌凌的眼,还有转身时,鸦青半臂下,那一截白得晃眼的脖颈。
他猛地甩了甩头,加快脚步,朝着镇外山脚家的方向走去。阿秀该等急了。灶上或许温着粥。那才是他该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