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堇觉得自己这一生，像一场被命运慷慨馈赠又吝啬收回的美梦。
他握着床上那只依旧柔软却已布满岁月纹路的手，指间的婚戒已经微微磨损，却依旧牢固。
床上的苏挽月，白发如雪，容颜老去，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清丽轮廓。她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知道，时候到了。
他们一起走过了六十三个春秋。看着她从那个带着警惕与清冷的少女，变成被他宠得偶尔娇纵的小妻子，再变成温柔坚韧的母亲，最后变成眼前这个沉静安详的老太太。
他给了她所能给予的一切，看她眼底的冰霜化作春水，看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看她儿孙绕膝，幸福圆满。
可他依然觉得不够。时间怎么会够呢？
“月儿……”他俯身，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唤她，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
苏挽月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已经不复年轻时的清澈明亮，有些浑浊，却依旧能精准地映出他的模样。她看着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回握了他一下。
“陆……堇……”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嗯，我在。”他连忙应道，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满是皱纹的脸颊上，“一直都在。”
苏挽月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没什么力气：“别……哭……”
“嗯，不哭。” 陆堇嘴上应着，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滴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我的月儿，这辈子……开心吗？”
苏挽月轻轻眨了眨眼，眼神温柔得像要融化：“开心……有你在……最开心……” 她喘息了一下，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春光明媚，花开正好，像极了他第一次带她去看新家的那个下午，“就是……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陆堇哽咽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早早找到你，不让你吃一点苦，不让你等那么久……我们一出生就在一起，好不好？”
苏挽月看着他孩子气般的承诺，眼角也滑下一滴泪，却带着笑，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好……拉钩……”
陆堇颤抖着伸出小指，勾住她无力抬起的手指，郑重得如同当年在婚礼上交换戒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念着儿时的童谣，声音破碎。
苏挽月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眼神渐渐涣散，望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然后，她合上了眼睛，手在他的掌心，彻底松了力道。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鸟鸣啁啾。室内却静得可怕，只剩下老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
陆堇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久久不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也随着她的离去而被抽空了一半。
他安排好了所有后事，将他们的故事、她的喜好、她爱的一切，都细细嘱咐给了已经成家立业、悲痛不已的儿女。
然后，他回到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卧室，躺在还残留着她气息的床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月儿，等等我。下辈子，我来找你。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或光芒。陆堇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挤压感，随即是清脆响亮的啼哭声——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放大的、装饰着卡通云朵的天花板，鼻尖是消毒水混合着淡淡奶香的味道。视线转动，看到的是年轻了数十岁、正激动落泪的父母，还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想抬起手，看到的却是一只肉嘟嘟、藕节般白嫩的小胳膊。
他……重生了？！回到了自己刚出生的时候？
不，等等。时间不对。月儿比他小几岁。如果他现在是婴儿，那月儿还没出生！他还要等好几年才能见到她，而那几年，正是她受苦的时候！
巨大的焦虑瞬间席卷了他。不行！他不能等！
或许是执念太深，或许是命运听到了他临终前的祈求，陆堇发现自己的重生似乎带着某种“加速”。
他的婴儿期和幼儿期快得异乎寻常，思维迅速接管了幼小的身体。在父母和医生惊讶的目光中，他六个月开口清晰叫人，一岁流畅表达，三岁已经自学完了小学课程，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神童，他只是个带着一生记忆、心急如焚、想要快点长大的灵魂。
终于，在他这副身体长到六岁，看起来像个格外沉稳早熟的小少年时，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知道，这个时候的苏挽月，已经三岁，正在那个贫穷的山村里，经历着饥寒与漠视。
一天晚饭后，他放下筷子，看向如今正值盛年、事业有成的父亲，语气平静地开口：“爸爸，我需要一笔钱，还有一架直升机，明天用。”
陆父正在喝茶，差点呛到，瞪大眼睛看着身高才到他腰间的儿子：“小堇，你说什么？直升机？你要干嘛？” 他虽然知道自己儿子聪明得不似凡人，但这要求也太离谱了。
陆堇抬起小脸，眼神是孩童不应有的深邃和认真：“我要去接一个人回家。”
“接人？接谁？在哪里？” 陆母也好奇地凑过来。
“南省，青川县，落霞村。她叫苏挽月，今年三岁。” 陆堇一字一句地说，提到那个名字时，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她是我未来最重要的人。她现在过得不好，我要去把她接过来，好好照顾她。”
陆父陆母面面相觑，都被儿子这番话弄懵了。未来最重要的人？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陆父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试图理解：“小堇，你……怎么知道这个女孩的？就算你知道，她也有自己的父母家人，我们怎么能随便把别人的孩子接走？”
“她的家人对她不好。” 陆堇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寒意，“他们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只有我能保护她。”
他看向父亲，眼神带着恳求，却又有种不容拒绝的坚定，“爸爸，帮我这一次。我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任性。以后您让我学什么，做什么，我都听您的。”
陆父看着儿子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光芒，心中震撼。他从未见过儿子对任何人事物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那个叫苏挽月的小女孩，对儿子来说，似乎真的非同一般。
他沉吟片刻，忽然笑了，带点调侃：“你小子……该不会是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儿吧？这么小就想着养童养媳了？”
陆堇白皙的小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却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如果……如果她长大后愿意嫁我，最好。”
他顿了顿，眼神黯了黯，语气却更加坚定，“如果她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我会永远看着她，陪着她，护着她，让她这辈子平安喜乐，衣食无忧。只要她好，我就好。”
这番话从一个六岁孩童口中说出，荒诞却又莫名真挚感人。陆父陆母再次被震住了。他们看得出，儿子是认真的，认真得可怕。
陆父最终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吧。爸爸信你一次。直升机我给你安排，钱也给你。再派几个稳妥的人跟着你。但是小堇，你要记住，你还小，做事要有分寸。如果那孩子的家人不同意，我们不能强求，要用合法合理的途径，明白吗？”
陆堇眼睛一亮，用力点头：“我明白！谢谢爸爸！”
只要能快点见到月儿，他什么都愿意做
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离山村不远的平坦荒地上，引起了小小的骚动。陆堇拒绝了大人抱他的提议，自己跳下直升机，带着两名助理和一名律师，还有几名保镖，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山村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土路泥泞，房屋低矮，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烧柴火的味道。陆堇的心紧紧揪着，每走一步，都仿佛能看见幼小的月儿曾经在这里蹒跚走过的身影。
按照记忆，他找到了苏家那栋更加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院子里没人，静悄悄的。
他示意其他人稍等，自己悄悄绕到屋后。那里有一口简陋的石砌水井。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瘦骨嶙峋、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衣服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费力地用一个比她矮不了多少的木桶，从井里打水。木桶很沉，她拉得小脸憋得通红，胳膊细细的，仿佛随时会折断。初冬的天气，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小手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皲裂。
陆堇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心脏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的月儿……他的宝贝……竟然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在承受这样的苦难，他以为，他以为月儿还要再大一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无害的小男孩，轻轻走了过去。
“小妹妹，需要帮忙吗？” 他尽量用柔和的声音问。
小女孩吓了一跳，手一松，木桶“噗通”一声掉回井里，溅起些水花。她惊慌地转过身，看到是一个穿着干净漂亮衣服、长得像年画娃娃一样好看的小男孩，愣住了。
这就是三岁的苏挽月。头发枯黄稀疏，小脸脏兮兮的，只有那双眼睛，大而明亮，虽然带着惊惶和营养不良的黯淡，却依旧能看出未来的清丽轮廓。
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把那双冻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陆堇的心更疼了。他走上前，不顾井边的湿滑，蹲下身，与她平视，脸上露出一个尽可能温暖友好的笑容：“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叫陆堇。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迟疑了一下，小声嗫嚅：“……月儿。”
听到这声熟悉的“月儿”，尽管声音稚嫩，陆堇还是差点再次落泪。他拼命忍住，笑容更加温柔：“月儿，真好听的名字。像月亮一样美。”
小苏挽月似乎从未被人这样夸过，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和困惑。
陆堇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轻声问：“月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找我？” 小苏挽月眨了眨大眼睛，满是疑惑，“为什么找我？去哪？”
“去一个很远，但是很好的地方。” 陆堇伸出手，想碰碰她的小脸，又怕唐突，只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直升机，“坐那个大鸟去。那里有温暖的房子，软软的床，漂亮的衣服，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她小时候最爱吃糖，连忙补充，“还有甜甜的糖，各种各样的糖，每天都可以吃。”
“甜甜的糖？” 小苏挽月的眼睛亮了一下，咽了口口水，那是孩子最本能的渴望。但随即，她又警惕起来，小声问：“那……可以吃饱饭吗？” 她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咕噜声。
这一声，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陆堇的心上。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稳住声音，郑重地、一字一句地承诺：
“可以。不但可以吃饱，还可以吃得很好。每天都有香喷喷的米饭，有肉，有鸡蛋，有牛奶，有水果。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永远不会再挨饿。”
小苏挽月看着他，那双过早懂事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挣扎和渴望。吃饱饭，吃甜甜的糖，这对她来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好事。眼前这个小哥哥，穿得干净好看，说话也好听，笑起来暖暖的……好像，不是坏人？
她犹豫了很久，久到陆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拒绝。
终于，她小心翼翼地、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却清晰：
“那……我跟你走。”
陆堇悬着的心，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和酸楚交织，冲垮了他的防线。他再也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却笑着用力点头，向她伸出手：
“好！我们走！回家！”
这一次，换他来打水，他来提桶，他来承担一切重量。他会牵着这只小小的、冰凉的手，走出这片泥泞，走向他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光明温暖的未来。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井边两个小小的身影上。大的那个紧紧牵着小的那个，步履坚定，走向停着“大鸟”的远方。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终于拨回了正确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