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南古镇沉睡在水汽氤氲的静谧里。
三辆不同型号的黑色轿车,在凌晨时分悄无声息地滑入镇口,停在了那座尘封的祖屋前。
最先下车的是肖玦。
他几乎是冲过来的,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更换的高定西装,风尘仆仆,英俊的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焦灼。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斑驳木门,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石阶上静坐的苏凛。
月光如水,勾勒出青年清瘦而挺拔的背影,仿佛一尊易碎的白玉雕像,与周遭的破败荒芜形成了强烈的冲突。
“苏凛!”肖玦大步上前,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
苏凛闻声回头,脸上没有肖玦预想中的脆弱或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抬眼,视线越过肖玦,看向随后进门的方绪和唐医生。
方绪提着一个银色金属箱,神情凝重;唐医生则背着一个医疗包,眉头紧锁。
“都来了。”苏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微尘,“进来说。”
他没有领他们去二楼书房,而是走进了空旷的正堂。
堂内只有几件蒙着白布的旧家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苏凛没有废话,直接打开自己的电脑,屏幕上是一段仅有十秒的音频波形图。
“这是我根据母亲留下的《唤灵调》母带,重构的信号。”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把它称为‘唤灵调·修正版’。”
方绪立刻凑上前,戴上专业耳机,脸色瞬间变了:“你……你剔除了所有情绪诱导的谐波,只保留了最核心的、最基础的那个共振频率!这东西……它不再是一首歌,它变成了一把钥匙!”
“没错。”苏凛点头,“我母亲的研究笔记最后一页写着,‘共情可被激发,但必须有愿听之心为引’。我之前的思路错了,我一直在试图让别人听到我的声音,感受我的情绪,这是强加,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天律会压制情感,而我想让别人感受我的情感,本质上没有区别。”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理智。
“所以,我换了个想法。我不再试图让任何人听见我的心声,”苏凛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想试试,能不能让所有人,听见自己的心。”
此言一出,连一向镇定的唐医生都倒吸一口凉气。
“苏凛,你疯了!大脑的默认模式网络极其复杂,你用这种纯粹的物理频率去刺激,谁也不知道会打开什么。万一频率失控,引发的可能不是共情,而是大规模的集体失眠、深度幻觉,甚至诱发潜藏的精神疾病!”
“我知道有风险。”苏凛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所以我把范围限定在今晚,此时此刻,这座古镇。”他指向窗外沉睡的千家万户,“这里常住人口三千四百余人,远离市区,电磁环境单纯,是最好的试验场。”
肖玦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苏凛要做什么。
他没有问那些技术性的问题,只是走上前,站在苏凛身边,沉声问:“成功率多高?”
“不知道。”苏凛坦然道,“但我们没有时间了。‘静默计划’听证会在即,我们必须拿出一份比他们更有力的‘成果’,证明情感不是洪水猛兽,而是可以被疏导的力量。”
看着苏凛眼底不容置喙的决绝,方绪长长地叹了口气,打开了金属箱:“好吧,疯子。远程脑波监控设备已就绪,我会实时追踪你的精神波动。唐医生,便携式脑电图设备给你,你负责在镇上随机布点,追踪周边居民的生理数据。”
肖玦攥紧了拳头:“我做什么?”
苏凛看了他一眼,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一瞬:“你在村口守着,替我看着这一切。如果……如果出现任何不可控的状况,立刻切断全镇的电源。”
这是他交给肖玦的,最后的保险。
行动在凌晨两点准时开始。
苏凛独自一人走进了位于古镇中心的百年祠堂。
月光透过屋顶残破的窟窿和雕花的窗棂,在满是灰尘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将那台老式磁带录音机放在供桌上,连接上一个简易的麦克风。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工业级的隔音耳塞,用力塞进耳朵里,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他要成为那个唯一的“声音”,却不能成为第一个“听众”,防止被自己的力量反向影响。
一切准备就绪。
方绪在远程频道里传来最后的指令:“所有监控设备在线,脑波平稳。可以开始了,苏凛。”
苏凛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他闭上眼,对着麦克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轻轻哼唱起来。
那不是歌,也不是曲,而是一个纯粹的、仿佛来自宇宙初开时的单音,以一种奇异的韵律颤动着,然后缓缓爬升,再落下。
仅仅十秒。
十秒过后,吟唱停止。苏凛拿下耳塞,世界陷入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然而,看不见的风暴,已然席卷了整座古镇。
三公里外的镇西配电房,值夜的电工学徒小林正打着哈欠检修线路。
忽然,他面前一整排智能电表屏幕上的数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同时、同步地跳动了0.3秒!
紧接着,窗外整条街道的路灯,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齐齐闪烁了一下,仿佛一次深沉的呼吸。
“我靠!闹鬼了?”小林吓得一个激灵,他惊疑不定地调出刚刚的电网录波仪数据。
屏幕上,一段诡异的电流波动曲线赫然在目,平滑、规律,充满了某种不属于工业电力的“美感”。
鬼使神差地,他按下了声波转换键,一段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频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竟与那电流曲线完美吻合!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是小区的邻居微信群,此刻已经彻底炸开了锅!
“有没有人醒着?吓死我了,我爸妈刚刚同时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我家也是!我家三岁的娃突然坐起来喊了声‘妈妈’,可我明明就在她身边啊!”
“楼上的王大爷,是不是你家的?我怎么好像听见他哭了?”
与此同时,守在村口的肖玦,亲眼目睹了一生中最诡异、最震撼的一幕。
没有一户人家亮灯,古镇依旧沉浸在黑暗中。
但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几乎是同一刻,一扇扇窗帘背后,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们像是被统一的指令唤醒,从床上坐起,动作僵硬而迟缓,然后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了同一个方向——镇中心,那座百年祠堂。
有的人影在喃喃自语,有的人影在无声流泪。
肖玦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街角那个因中风而失语多年的老人,正靠在窗边,嘴唇翕动,用一种破碎而嘶哑的调子,低声哼唱着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旋律。
一股凉意从肖玦的脊椎直冲头顶!
他再也无法忍受,疯了一般冲向祠堂。
“吱呀——”他一把推开沉重的木门,祠堂内,苏凛正扶着供桌,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肖玦冲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那具身体冰冷得吓人,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十秒内被抽干了。
“成功了……”苏凛靠在肖玦滚烫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肖玦……成功了……”
“他们……他们不是被我唤醒的,”苏凛的眼神亮得惊人,“他们是被自己心里的声音,叫醒的。”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方绪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报告拍在桌上,他的眼圈通红,神情却混杂着疲惫、激动与难以置信。
“数据汇总出来了。全镇3412名常住居民中,有2968人,也就是百分之八十七的成年人,在凌晨两点零一分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清醒状态,平均持续时间11.6秒。脑电图显示,他们的脑波在那一刻集体进入了θ波主导期——这种波段,通常只在深度冥想或提取创伤性记忆时才会出现。”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文件,声音都有些发颤:“更惊人的是这个。唐医生连夜对我们布控的32名受试者进行了回访。他们都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但在他们的床头,我们发现了这些。”
纸上,是32张照片。
照片里,有人在便签纸上写下:“忘了说对不起。”有人在烟盒背面写下:“我想回家。”还有人在积灰的桌面上用手指划出:“爸爸。”
全是他们内心深处,被遗忘、被压抑的未完成的心愿。
苏凛静静地看着报告,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全新的白纸上,写下了一行标题。
《共情技能普及课程·第三课:如何听清你自己》。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京城。
一间安保级别极高的办公室里,“静默计划”的首席起草人,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盯着面前一份标注着“特急”的舆情简报。
简报标题赫然写着:“关于江南G镇出现集体癔症事件的初步报告,疑似与‘破晓联盟’残余势力有关。”
男人推了推眼镜,
古镇的喧嚣与远方的暗流,似乎都随着白日的到来而暂时平息。
夜幕再次降临,方绪和唐医生带着海量数据先行返回,进行更深度的分析。
肖玦处理完紧急公务,驱车回到祖屋时,已是深夜。
他推开门,正堂里空无一人。
他以为苏凛已经睡下,便放轻了脚步,准备上楼。
可就在他踏上木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时,动作猛地一顿。
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从二楼卧室传来,而是从正堂里间,那个堆放着陈年杂物的耳房里。
一声极其轻微的,木质箱盖被放下的“叩”声。
肖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苏凛今天几乎虚脱,不可能还有精力去翻找旧物。
他屏住呼吸,缓缓转过身,望向那片深沉的黑暗。
月光从门口斜斜地照进来,堪堪擦亮了耳房的门框。
一道瘦削、佝偻的影子,正从门内走出,停在了堂屋中央。
那是一个老妇人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衫,头发花白,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楼梯口的肖玦,只是背对着他,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堂屋中央那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上。
然后,她仿佛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使命,一言不发,转身朝着后门的方向,蹒跚着、无声地离去,很快便消失在院落的阴影里。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宛如一场诡异的哑剧。
肖玦僵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猛地回过神,快步冲到桌前。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泛黄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档案袋。
上面没有字,只用一根褪色的红绳潦草地捆着。
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抬头看向二楼,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神秘的老妇人是谁?她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来的?
她留下的,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