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司天监,被浸在墨色的寂静里。
沈砚踏着青石板路走过观星台,靴底碾过凝结的夜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玄色飞鱼服的下摆扫过阶前丛生的麦冬草,衣料上暗绣的银线飞鱼在月色下偶尔闪过一丝冷光,如同他藏在腰间的绣春刀 —— 刀鞘上镶嵌的七颗黑曜石,此刻正随着步伐轻轻撞击,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脆响。他抬手按住腰间的刀,指尖触到冰冷的鞘身,方才因追查镇北侯余党而躁动的杀气,稍稍平复了些许。
司天监的值守宦官早已被他打发走,整条回廊只剩下挂在檐下的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廊柱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如同他此刻心头交织的疑云。三天前,他在镇北侯府的密室中搜出了一卷磨损严重的星象图,图上用辰砂绘制的星轨错乱不堪,却在北斗七星的位置用银粉标注了七个奇怪的符号。他带着星图请教过翰林院的学士,无人能解;请示女帝时,赵璃月正握着传国玉玺批阅奏折,朱砂印泥在宣纸上落下鲜红的印记,她只淡淡吩咐:“去找苏卿辞,司天监掌星象,或许她能看懂。”
沈砚走到司天监后院的观星阁前,木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缕微弱的烛光,混着淡淡的龙脑香气息 —— 那是苏卿辞惯用的熏香,清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如同她这个人。他抬手叩了叩门,指节落在木质门板上,发出三声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校尉深夜到访,是为了镇北侯府的星图?” 门内传来苏卿辞清冷的声音,如同碎冰撞击玉石,没有丝毫意外。
沈砚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辰砂、墨香与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观星阁内没有点灯,只在正中的案几上点着一盏银质星灯,灯座上雕刻的二十八星宿图案,被烛光映照得愈发清晰。苏卿辞坐在案几后,身着一袭青绿色罗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北斗星轨,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裙裾上的银线星子仿佛在轻轻流转。她发间的银质星轨簪斜斜插着,簪尾的淬毒银针被她用一缕青丝带缠绕着,隐在发间,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苏少监果然聪慧。” 沈砚反手带上门,走到案几前,将怀中的星图小心翼翼地展开。宣纸因年代久远而泛黄发脆,边缘还有多处磨损,辰砂绘制的星轨已经褪色,唯有银粉标注的符号依旧鲜亮,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此图上的符号,还请苏少监赐教。”
苏卿辞没有立刻回答,她抬手拿起案几上的一支银质挑针,挑针的尖端极其纤细,如同绣花针一般。她用挑针轻轻拨动星图上的银粉符号,指尖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琉璃。沈砚注意到,她的指尖泛着淡淡的青色,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 那是常年绘制星图、摆弄天文仪器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中原的星象符号。” 苏卿辞的目光落在星图上,瞳孔微微收缩,“是西域玄家的秘文,传闻源自百年前失窃的天书残册。” 她抬起头,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眼底的复杂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 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沈校尉可知,镇北侯与西域玄家素有往来?”
沈砚眉头微蹙:“此事我略有耳闻,但没想到他们会用星图传递消息。” 他俯身凑近案几,鼻尖几乎要碰到星图,“这些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卿辞放下挑针,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小心翼翼地展开。绢帛上同样绘制着星图,与沈砚带来的星图相比,这卷星图上的星轨更加完整,符号也更加清晰。“这是我三年前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玄家星图拓本,” 她指着绢帛上的符号,“你看,这七个符号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日、月’,但在玄家秘文中,它们还有另一层含义 ——‘兵、粮、城、路、密、君、死’。”
沈砚心中一震,立刻看向自己带来的星图:“你的意思是,镇北侯在向玄家传递军情?”
“不止如此。” 苏卿辞抬手将两卷星图并列放在一起,用银挑针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你看这星轨的走向,镇北侯府的星图上,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西北,而玄家星图上的斗柄指向东南。在玄家的星象学中,斗柄指西为‘兵起’,指东为‘接应’。”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星图上的银粉符号,“再结合这些符号,整句话应该是:‘兵备西北,粮藏洛水,城守三关,路通漠北,密信呈君,月满则死’。”
“月满则死?” 沈砚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要杀谁?”
苏卿辞没有直接回答,她起身走到观星阁的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寒气涌入,吹动她青绿色的罗裙,裙摆上的星轨图案如同活了过来一般。她抬头望向天空,今夜的月色格外明亮,北斗七星清晰地挂在西北天际,斗柄果然指向西北方向。“明日便是十五,月满之夜。”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镇北侯谋反失败后,他的余党一直潜藏在京城,而玄家的人也在近期潜入了长安。他们要杀的,恐怕是…… 女帝陛下。”
沈砚的手瞬间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三天前在镇北侯府密室中发现的另一样东西 —— 一枚刻着玄家图腾的玉佩,玉佩的背面刻着 “紫宸殿” 三个字。当时他并未在意,此刻想来,那分明是玄家刺客潜入皇宫的信物。“不行,我必须立刻进宫禀报陛下!”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苏卿辞伸手拦住。
“沈校尉稍安勿躁。” 苏卿辞的指尖触到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沈砚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她没有在意他的反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沈砚。锦囊是用青绿色的丝绸缝制的,上面绣着一颗小小的辰砂星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麻纸,纸上用墨笔绘制着一个简单的地图。“这是玄家在京城的秘密据点,位于城南的破庙。” 她的目光落在沈砚脸上,眼神复杂,“镇北侯的余党与玄家刺客约定,明日三更在破庙集合,然后潜入皇宫。你若此刻进宫禀报,打草惊蛇,他们很可能会提前行动,反而得不偿失。”
沈砚看着手中的地图,又看向苏卿辞:“你为何要帮我?” 他与苏卿辞相识多年,两人时而携手,时而试探,他始终看不透这个女人。她身为司天监少监,却藏着如此多的秘密;她与镇北侯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在关键时刻帮助自己。
苏卿辞低下头,目光落在案几上的星灯上,烛光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不是帮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在帮大胤王朝。” 她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沈砚,你以为镇北侯谋反真的是为了夺权吗?他只是玄家的棋子。百年前天书残册失窃,玄家得到了其中的机关术与杀气生成之法,他们一直妄图颠覆王朝,建立所谓的‘新世界’。镇北侯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步,而我……” 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我是玄家的后人,却也是大胤的子民。我不能看着玄家的野心,毁掉这万里江山。”
沈砚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苏卿辞会是玄家后人。他想起她案头常年摆放的西域辰砂,想起她发间藏着的淬毒银针,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对机关术的熟悉 —— 所有的疑点,此刻都有了答案。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沈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握紧了手中的地图,“不怕我将你交给陛下治罪?”
苏卿辞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我若怕,便不会告诉你了。” 她走到案几前,拿起那卷玄家星图拓本,将其撕成碎片,“明日三更,破庙见。我会帮你引出玄家刺客,你只需带锦衣卫埋伏在外,一网打尽。” 她的目光坚定,“这是我能为王朝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为了赎罪 —— 赎罪我先祖当年偷走天书残册,给天下带来的祸端。”
沈砚看着她撕毁星图的动作,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苏卿辞此刻的决定,意味着她将彻底与玄家决裂,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好。明日三更,我在破庙外等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事成,我会向陛下求情,免你罪责。”
苏卿辞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释然:“不必了。我做这些,不求赦免,只求心安。” 她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月色,“沈砚,记住,玄家的刺客擅长用杀气驱动机关,他们的武器上都淬有玄家特制的毒药,遇血即发,你务必小心。”
沈砚点了点头,将地图收好,转身向门外走去。飞鱼服的衣摆扫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保重。”
门内没有回应,只有烛光依旧在静静燃烧,映照着案几上散落的星图碎片,如同破碎的星轨,预示着明日即将到来的风暴。
沈砚走出观星阁,夜色更浓了。他抬头望向天空,北斗七星的斗柄依旧指向西北,仿佛在无声地昭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血战。他握紧腰间的绣春刀,转身向锦衣卫衙门的方向走去 —— 他需要立刻调兵遣将,布置埋伏,为明日的行动做好万全准备。
而观星阁内,苏卿辞看着沈砚离去的背影,缓缓抬手取下发间的星轨簪。簪尾的淬毒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她轻轻抚摸着簪子上的星轨纹路,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先祖,” 她轻声呢喃,“今日之后,玄家与大胤的恩怨,便该了结了。” 她将星轨簪放在案几上,拿起案头的辰砂,研磨起来。红色的粉末落在白纸上,如同鲜血,绘制出一幅新的星图 —— 那是她为明日的行动,留下的最后一道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