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具被吸干了血肉的干尸,就是对广场上百万生民最赤裸的嘲讽。
黑雾翻滚,鬼影幢幢,孩童的哀嚎声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刀刃,凌迟着每一个人的神魂。刚刚还汇聚成洪流的怒火,在这超越凡俗的恐怖力量面前,被浇上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恐惧,在人群中飞速蔓延。
“魔鬼……这是魔鬼……”
“我们……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过这种东西……”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瓦解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士气。
东门阵前,燕破天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血丝密布。他死死盯着那扇被黑雾笼罩的大门,握着巨刃刀柄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那个冲出去的铁匠,就死在他的面前。
那份属于一个父亲的绝望与愤怒,他看得清清楚楚。
“一群废物!”燕破天猛地回头,对着身后那些被吓得面色发白的天宝阁护卫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咆哮,“你们怕什么!怕一个藏头露尾,拿孩子当柴烧的杂碎?”
他将巨刃从肩上卸下,刀尖重重顿地,碎石飞溅。
“他妈的,老子以刀入道,信的就是一个‘霸’字!管他什么鬼神大阵,一刀劈开便是!”
“天宝阁的,想活命的现在就滚!”
“不怕死的,随我……斩了这伪神龙头!”
狂暴的战意,从他身上轰然爆发,如同一颗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将周围的恐惧蒸发。那些被他吼得面红耳赤的护卫,眼中重新燃起了血性。
“愿随燕护法,死战!”
“死战!”
吼声再起,燕破天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扛起巨刃,正要带头发起冲锋。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自人群后方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稳稳地落在了燕破天面前。
来人燕破天认得,是阁内负责与封神宗联络的刘长老,向来与自己不是一路。
他面容冷峻,高举手中一块通体鎏金的令牌,但令牌的一角,却刻着一个不属于天宝阁,而是属于封神宗长老会的鹰徽。“燕护法,奉阁主与封神宗长老会联合法旨!”
燕破天瞳孔一缩,喝道:“刘长老,你拿个阴阳令牌发什么疯?阁主在哪?”
刘长老冷笑一声:“阁主正在与封神宗使者议事,共商平乱大计!燕护法,你擅自带人冲击城主府,已经犯了阁规!现在,阁主与宗门共同的命令是——止戈!否则,以叛阁论处!”
燕破天的脚步猛地一顿,他看着那块代表着天宝阁最高权力的“金阁令”,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密令?什么狗屁密令!没看到这老狗在屠杀百姓吗?阁主让老子来,就是来砍人的!”
“密令只有两个字。”那名执事的声音冷得像冰,“止戈。”
“什么?”燕破天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止戈。”执事一字一顿地重复道,目光直视着燕破天狂怒的双眼,“收拢人手,原地待命。没有阁主的进一步命令,任何人不得对城主府发起攻击。这是命令,不是商议。”
“放你娘的屁!”燕破天勃然大怒,巨刃一横,刀锋几乎贴上了那执事的脖子,“老东西是不是糊涂了?这天虎侯是魔头!我们现在退了,天玄城的百姓怎么办?天宝阁的脸还要不要了!”
执事面不改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燕护法,你是在质疑阁主的决定?”
“我……”燕破天语塞,胸膛剧烈起伏,刀锋嗡嗡作响,却终究没有落下。
这一幕,通过无数面“追凶宝镜”,清晰地呈现在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眼前。
刚刚还群情激奋的人们,彻底愣住了。
“怎么回事?天宝阁的人……不打了?”
“他们要退?”
“为什么啊!难道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魔头行凶吗?”
人群的骚动,从愤怒,变成了惊愕与不解。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开始在人们心中悄然滋生。
……
城西,巡天卫的封锁线。
凌迟面沉如水,他同样通过一面镜子,看到了东门发生的一切。
天宝阁,退了。
这个变故,瞬间打乱了他所有的盘算。
“凌大人!”一名亲信校尉匆匆赶来,神色凝重,“刚刚收到消息,城中各处忽然出现了封神宗和天宝阁的联合布告!”
“布告?”凌迟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话音未落,一阵阵清脆的铜锣声由远及近,凄厉地划破了广场上空的鬼哭狼嚎。
数十名身穿劲装的汉子,手持铜锣,一边敲打,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呐喊,他们的声音仿佛经过特殊功法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区。
“奉封神宗、天宝阁联合法旨!告天玄城全体子民!”
“城中妖镜,乃南界皇朝奸细‘李闲’所施展之幻术邪法!其目的在于蛊惑人心,颠覆我东境基业!”
“天虎侯大人为守护天玄,与妖人奋战,不幸被幻术所困!尔等所见,皆为虚妄泡影!”
“南界妖人,其心可诛!所有冲击城主府者,皆被视为南界乱党,与妖人为伍,乃我天玄城之叛徒!”
“所有天玄子民,当同仇敌忾,守护家园,肃清乱党,不得再受妖人蛊惑!”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幻术?
南界奸细?
天虎侯是受害者?我们……是叛徒?
这颠倒黑白的指控,让许多人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们看看手中那映照出地狱景象的镜子,又听听耳边那振聋发聩的“法旨”,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就在此时,一名巡天卫的传令官策马狂奔而来,在凌迟面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盖着朱红大印的卷轴。
“统领!封神宗长老会与天宝阁阁主联合急令!”
凌迟缓缓伸手,接过卷轴,展开。
上面的字迹,如刀劈斧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着巡天卫统领凌迟,即刻解除对城主府的封锁,率部返回营地,配合宗门使者,全力抓捕南界奸细李闲及其同党,稳定城中秩序,钦此。】
凌迟的手,微微颤抖。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那座被黑雾笼罩的府邸。
那里面的,是魔鬼。
而命令他放走魔鬼,去抓捕那个揭穿魔鬼的人的……是神。
至少,是天玄城名义上的“神”。
“呵呵……”凌迟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他缓缓将卷轴合拢,那张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传我命令。”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周围的校尉全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巡天卫……”凌迟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后撤三百丈,重整队列,原地待命。”
没有完全遵从命令撤回营地,但“解除封锁”的姿态,已经做得明明白白。
这是他,作为一个在夹缝中生存的聪明人,能做出的最后挣扎。
可这一声令下,巡天卫银色的甲胄洪流,开始如潮水般缓缓后退。这在全城百姓眼中,无异于第二个背叛的号角。
天宝阁不动了。
巡天卫也退了。
只剩下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乱党”和“叛徒”,独自面对那座正在吞噬生命的魔窟。
绝望,彻底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
东家茶舍,雅间内。
李闲静静地坐在窗边,手中的“母镜”如同一面全知的神只之眼,将城中发生的一切,分毫不差地尽收眼底。
从燕破天被强行“止戈”,到凌迟无奈“后撤”,再到那颠倒黑白的“法旨”传遍全城。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和狡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寒意。
他缓缓收回目光,指尖在“母镜”冰凉的镜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无声的韵律。
天宝阁……封神宗……联合法旨?好快的反应,好脏的手段。
他嘴角咧开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低声自语:“掀了我的桌子,还想把锅扣我头上?行啊……那就看看,谁的头更铁。”
他看着镜中,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的百姓,此刻脸上写满了迷茫、恐惧与被背叛的绝望。他看到一些人,已经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手中的“追凶宝镜”,甚至有人已经将它悄悄丢弃。
他好不容易点燃的这把火,正在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用最粗暴的方式强行熄灭。
好一个封神宗,好一个天宝阁。
好一个……天虎侯。
这不是一个人的恶,这是一个已经烂到根子里的利益集团,在维护他们的“神”。
“侯爷……”魏长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愤怒,“天宝阁……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能!”
李闲没有回头。
他只是伸出手指,在“母镜”的镜面上轻轻一点,画面瞬间切换,定格在了那个手持“金阁令”的天宝阁执事,和他身后,面容扭曲、怒不可遏的燕破天身上。
“老魏。”李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你看,这出戏,是不是比单纯的抓鬼,要精彩多了?”
魏长风一愣。
“他们以为,靠权势和谎言,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李闲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弧度,只是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森然的锋芒。
“他们想讲一个‘奸细入侵’的故事。”
“那我们就帮他们一把,把这个故事讲得更逼真,更血腥一点。”
他屈指一弹,一道新的指令,通过“母镜”的因果链接,无声地传递了出去。
“既然他们说我是幻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李闲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那座被黑雾与绝望笼罩的城主府,轻声自语。
“那就让全城的人都看看,这‘幻术’……是怎么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