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上元节已过，但北境的夜依旧冷得刺骨。子时三刻，灰岩县衙最深处的密室，只有一盏油灯亮着，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光羽走进来时，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以及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不是他自己的血。他脱下黑色的夜行斗篷，里面是普通的粗布衣衫，沾着泥土和草屑，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夫。
杨帆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北境地图。他没有抬头，只是问：“成了？”
“成了。”光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三块腰牌——黑铁质地，正面刻着咆哮的虎头，背面是编号，“黑虎军右营第三队，专职渗透袭扰的精锐。十七人，全歼。”
杨帆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三块腰牌：“怎么发现的？”
“三天前，‘夜不收’丙字七号传回情报，发现黑虎军一支小队在边境三十里外的老鸦岭活动，行迹可疑。”光羽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老鸦岭的位置，“丙字七号跟了他们一天，发现他们在勘察地形，重点标记了几条隐蔽的小路，最终目标指向……”
他的手指往南移动，停在地图上一个红圈标记的位置：“我们的三号屯粮点。”
杨帆眼神一凝。三号屯粮点储存着前线半个月的军粮，若是被袭，后果不堪设想。
“情报何时到的？”
“昨日辰时。丙字七号用了最紧急的传递渠道，十二个时辰跑了三百里。”光羽说，“收到情报后，我调集了‘夜不收’甲字三队和五队，共九人，提前赶到老鸦岭到三号屯粮点的必经之路上设伏。”
他顿了顿：“对方很谨慎，分两批走。第一批五人探路，第二批十二人主攻。我们放过了第一批，等第二批进入伏击圈才动手。战斗持续了一炷香，全歼。第一批五人发现不对想回援，被我们截杀在路上。”
“我们的人呢？”杨帆问。
“甲字三队队长陈默战死，甲字五队副队长重伤，左臂保不住了。另有三人轻伤。”光羽报出一串数字，像在说天气，“陈默是为了掩护同伴撤退，孤身断后，被围杀。死前毁了所有能表明身份的东西，最后时刻用毒针自尽，没留活口。”
密室里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杨帆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陈默……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一个妻子，在慈幼巷帮工。一个儿子，六岁，在学堂读书。”光羽从怀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书，“这是他加入‘夜不收’时填的档案。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请公国告诉他儿子，父亲是个战士，不是懦夫。”
杨帆接过那份档案。纸张粗糙，字迹歪斜，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陈默，三十二岁，原黑云寨俘虏，因作战勇猛被选入狼牙军，后自愿加入“夜不收”。特长：潜伏、追踪、用毒。遗言：告诉我儿子，父亲是站着死的。
“按规矩，该给他记什么功？”杨帆问。
光羽沉默片刻：“及时发现敌军渗透意图，传递关键情报，配合设伏全歼敌军精锐小队，为主力保全半月军粮。按军功授爵令，当记大功，可授‘锐士’爵，赐田百亩，赏金五百。”
“但他不能公开受赏。”杨帆说。
“是。”光羽的声音依然平静，“‘夜不收’所有人的功劳，都不能公开。他们的身份必须保密，哪怕死后。”
这就是“夜不收”的宿命。他们立下的功劳越大，就越要隐入黑暗。因为一旦身份暴露，不仅本人有危险，还会牵连整个情报网络。
杨帆将陈默的档案放回桌上，站起身，走到墙角的铁柜前。打开锁，里面是内库的账册和一批特制的令牌——非金非铁，暗红色，正面刻着“忠”字，背面是编号。
他取出一面令牌，编号是“暗七”。
“陈默的家人，从内库拨一千两银子，以‘阵亡将士特别抚恤’的名义送过去，不写明具体功绩。他的儿子，将来若想从军或读书，公国承担全部费用，一路保送。”杨帆将令牌交给光羽，“这面‘忠字令’你收着，将来若他家人遇到难处，凭此令可直入县衙见我。”
光羽接过令牌，入手微沉：“谢主公。”
“其他人呢？”杨帆问，“那个重伤的副队长，还有立功的其他人。”
“副队长代号‘灰鼠’，真名不可说。他原是北边一个镇子的仵作，家人都被黑虎军杀了，自愿加入‘夜不收’报仇。”光羽翻动另一份文书，“这次行动，他负责在山顶了望，用传讯符实时通报敌军动向。撤退时为掩护同伴，左臂被砍断，失血过多，虽然救回来了，但……以后不能再执行外勤任务了。”
“安排他去匠作营，或者文书房，做点他能做的。”杨帆说，“同样，内库拨五百两抚恤，待遇按伤残老兵最高标准。”
“是。”
“还有呢？”杨帆看向光羽，“那个传递情报的丙字七号，他还活着吗？”
光羽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丙字七号……在传递完情报后，为摆脱追兵，跳了断魂崖。尸体三日后在下游被发现，已经面目全非。我们的人凭他腿上的旧伤疤才认出来。”
又一阵沉默。
“他叫什么？”
“不知道。”光羽摇头，“‘夜不收’的规矩，只有直属上司知道下属的真实身份。丙字七号的上司是甲字二队队长，三个月前在渗透黑水城时暴露，服毒自尽了。所以现在，没人知道丙字七号是谁，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人。”
杨帆闭了闭眼。
这就是情报战。比正面战场更残酷，因为很多人死了，连名字都留不下。
“他的功劳呢？”他问。
“按规矩，该记首功。”光羽说，“若不是他及时发现并传递情报，等黑虎军那支小队摸到三号屯粮点，损失就大了。”
“那就记下。”杨帆重新坐下，提起笔，“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夜不收’成员，无论生死，皆记大功一次。档案封存，列入‘铁卫’名录——这是公国最高级别的秘密荣誉，只有主公和锦衣卫指挥使有权查阅。将来若天下太平，他们的功绩，要刻在碑上，让后人知道。”
他写下第一行字：元兴二年二月，夜不收挫败敌袭，保粮仓，歼敌十七。烈士陈默、丙字七号……
写到“丙字七号”时，笔尖顿了顿。
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最后，他只能写下：无名者，功勋永存。
写完，杨帆放下笔，看向光羽：“光羽，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光羽沉默良久。
“主公，我年轻时，也曾想过要青史留名。”他说，声音很轻，“后来经历多了，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注定要在黑暗里行走，不是因为喜欢黑暗，而是因为……总要有人留在黑暗里，才能让更多的人看见光。”
他抬起眼，看着杨帆：“陈默死前，我的人赶到时，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他说：‘告诉主公，我不后悔。’丙字七号跳崖前，烧掉了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连衣服都撕碎了。他不是怕死，是怕连累同伴。”
“这些，就是他们的选择。”光羽说，“他们不要青史留名，只要主公知道，他们尽力了。”
杨帆看着油灯的火苗，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知道了。”
他从铁柜里又取出几面“忠字令”，一一编号，交给光羽：“发给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人，活着的，给本人；死了的，给家人。告诉他们，公国记得。”
光羽接过令牌，躬身：“是。”
“还有，”杨帆叫住他，“从内库再拨一笔款子，在慈幼巷旁边，建一座小祠堂。不供神佛，只供无名牌位。让冯源管着，四时香火不断。‘夜不收’的人，无论生死，只要愿意，牌位都可以入祠。不要真名，只要代号。”
光羽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谢主公。”他说，这次声音有些哑。
他转身要走，杨帆忽然问：“光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希望后人怎么记得你？”
光羽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
“臣希望，后人不必记得我。”他说，“因为那意味着，天下已太平，不再需要‘夜不收’这样的存在了。”
门开了又关。
密室重新陷入寂静。杨帆坐在桌前，看着那三块黑虎军的腰牌，看着那份写着“陈默”名字的档案，看着那张记着“丙字七号”功劳的纸。
油灯的火苗静静燃烧。
而在灰岩县城的各个角落，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依然在黑暗中行走。他们或许是小贩，是农夫，是乞丐，是伙计。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就这样，用沉默和牺牲，守护着这个新生公国的光。
杨帆收起腰牌，收起档案，收起那张纸。
然后他吹灭油灯，走出密室。
外面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在那光明到来之前，总有些人，要留在黑暗里。
那是他们的战场。
也是他们的勋章——暗处的，无人知晓的，却比任何金属都沉重的勋章。
光羽走出县衙，在街角拐进一条小巷。巷子里有个早起卖炊饼的老汉，正在生火。
光羽走过去，买了一个炊饼，递过去一枚铜钱。
老汉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从筐底摸出一个小纸卷，悄悄塞进炊饼里，递给光羽。
“天冷，趁热吃。”老汉说，眼神如常。
光羽接过炊饼，咬了一口。纸卷在嘴里化开，上面用密文写着一行字：黑水城有异动，疑似增兵。
他咽下炊饼，继续往前走。
天色越来越亮。
而他，依然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