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初刻,靖王府地窖密室。
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随着火光摇曳不定。密室里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一股澹澹的血腥气——老账房徐老头缩在角落的草垫上,断腿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此刻正昏睡过去,鼾声里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
云芷、萧绝、瑞王萧宸,围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铺着三样东西:那本泛黄的《云府收支簿,永昌十九年》,一沓同样泛黄的银票,以及那枚铜制腰牌。
账本已经翻开了。
但奇怪的是,除了封面上父亲的字迹和第一页那几行清晰的收支记录外,从第二页开始,账目就变得……怪异起来。
不是普通的记账格式。没有日期,没有项目,没有收支数额。只有一列列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符号,以及一些完全读不通的短句。比如第三页写着:
“三七二一,南市米行,兑银五十两,朱批:鹤唳九皋。”
第四页:
“九月初八,西街布庄,支三十两,朱批:鱼跃于渊。”
第五页更怪:
“十一月廿三,杂项开支,计八十两,朱批:潜龙勿用。”
萧宸看了半晌,眉头紧锁:“这些批注……好像是《易经》里的爻辞?但和账目内容完全对不上。”
萧绝拿起一枚银票,对着烛火细看。银票是京城最大的“通宝钱庄”发行的,面额一百两,共有十二张。每张的编号都连号,签发日期都是永昌十九年七月初三。
“七月初三,”萧绝沉吟道,“按老账房的说法,宫里的太监是在七月初五找上他的。也就是说,在构陷开始之前两天,有人就已经准备好了这笔贿赂的银钱。”
“而且是一次性取出一千二百两。”云芷的声音很轻,手指拂过账本上那些怪异的批注,“这不是小数目。能在通宝钱庄一次性取这么多现银的,非富即贵。”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萧绝:“钱庄的存根,还能查到吗?”
“十五年过去,存根恐怕早就销毁了。”萧绝摇头,“但取款记录,钱庄的账房先生或许会有印象——如果这笔钱足够特殊的话。”
“特殊?”萧宸不解。
“通宝钱庄有个规矩:一次性取现超过五百两,需要大掌柜亲自审批,并在账册上注明用途。”萧绝解释道,“如果取款人身份特殊,或者取款用途敏感,大掌柜会在备注栏做特殊标记,以防将来惹麻烦。”
云芷的眼睛亮了起来:“所以,如果这钱是皇后或国师的人取的,大掌柜一定不敢不留记录。”
“但钱庄不会轻易泄露客户信息,”萧宸皱眉,“尤其是涉及皇室贵位。”
萧绝冷笑:“如果是靖王府去查,他们当然不会说。但如果是……龙骧卫以‘追查叛党赃款’的名义去查呢?”
萧宸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我这就派人去。”
“不急。”云芷却抬手制止。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账本上,手指轻轻划过那些怪异的批注,“在查钱庄之前,我们要先弄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记账。”
她闭上眼睛,将手按在账本封面上。画皮师的灵觉如同触须,缓缓探入泛黄的纸页深处。
这一次,她不是在寻找气息,而是在寻找……规律。
《易经》爻辞。数字。日期。商铺名称。
这些看似杂乱的信息,一定遵循着某种只有父亲知道的编码方式。父亲是画师,也是文人,他精通诗词歌赋,也通晓易经卦象。如果他要留下一份不能为外人道、又必须在关键时刻能解读的记录,他会用什么方法?
云芷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那是原主五岁时的记忆。冬夜,书房,炭火盆噼啪作响。父亲云凛将她抱在膝上,手把手教她写字。写的不是“人之初”,也不是“天地玄黄”,而是一串奇怪的符号。
“芷儿看,这是咱们云家的‘家书’。”父亲的声音温和,“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云家的秘密,就藏在这些字画里。”
小云芷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问:“爹爹,什么是家书呀?”
“就是只有自家人能看懂的文字。”父亲笑着,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圈,圈里写了个“三”字,“比如这个,看起来是‘三’,但在咱们家书里,它读作‘山’。”
他又在“三”字下面加了条横线,变成“王”:“这个读作‘玉’。”
再添几笔,变成了“主”:“这个读作‘君’。”
小云芷拍手:“好玩!爹爹再教!”
父亲却摇摇头,将那张纸投入炭火盆中。火光猛地一亮,纸页化为灰烬。
“芷儿记住,”父亲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家书是用来保护家人的,不是用来玩的。除非到了生死关头,除非需要为家族正名,否则永远不要用它。”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云芷猛地睁开眼,眼中金芒爆闪。
她明白了。
她抓过账本,快速翻到第三页,手指点在“三七二一”这个数字上。
“三、七、二、一……”她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运转。
云家的“家书”,不是简单的替换,而是……坐标。
数字代表位置,爻辞代表含义。
她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账本空白处。然后以血为墨,在纸上画出一个九宫格。这是最基本的洛书图: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
“如果‘三’代表第三格,‘七’代表第七格……”云芷的手指在九宫格上移动,“那么‘三七二一’,就是一个路径:从第三格到第七格,再到第二格,最后到第一格。”
萧绝和萧宸屏住呼吸,看着她。
云芷闭眼,在脑海中沿着这个路径“走”了一遍。九宫格的每个格子都对应一个卦象:三为离,七为兑,二为坤,一为乾。
离、兑、坤、乾。
她睁开眼,提笔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卦象的象征:
离为火,为文书。
兑为泽,为口舌,为交易。
坤为地,为臣,为财。
乾为天,为君,为权。
连起来就是:文书交易,臣财君权。
但这是什么意思?
云芷的眉头紧皱。她继续看后面的内容:“南市米行,兑银五十两”。
南市米行……她忽然想起,永昌十九年,京城南市最大的米行“丰裕号”,背后的东家好像是……国师的远房亲戚?
“朱批:鹤唳九皋。”
鹤唳九皋,出自《诗经》,原文是“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意思是贤能之士虽隐居深泽,其声名也能上达天庭。但在这里……
云芷脑中灵光一闪。
鹤,在官场暗语中,常用来指代“监察御史”。因为御史的官服补子是白鹇,但民间常误称为鹤。而“九皋”,谐音“九高”——九重高天,指代皇帝。
所以“鹤唳九皋”的真实含义是:监察御史已经将此事上达天庭。
但父亲为什么会把这句话记在账本上?
除非……这笔五十两的“米行兑银”,根本不是买米的钱,而是贿赂监察御史、让他闭嘴的封口费!
云芷的手开始颤抖。她继续破译。
第四页:“九月初八,西街布庄,支三十两。”
西街布庄,当年的老板姓崔,是皇后母族崔家的旁支。
“朱批:鱼跃于渊。”
鱼跃于渊,出自《易经》,原文是“或跃在渊,无咎”。意思是龙在深渊中跃跃欲试,等待时机。但在暗语中,“鱼”通“余”,指多余的钱;“渊”通“冤”,指冤案。
连起来就是:用多余的钱,制造冤案。
第五页:“十一月廿三,杂项开支,计八十两。”
“朱批:潜龙勿用。”
潜龙勿用,出自《易经》乾卦第一爻。意思是龙潜伏在水中,暂时不能施展作为。但结合前面的破译……
“潜龙”,指隐藏的真实账目。“勿用”,指不能公开。
所以这一页的真实含义是:真实的账目被隐藏了,不能公开。
云芷越破译,心越冷。她一页页翻下去,将那些看似杂乱的记录,全部转换成真实的含义。
“腊月初十,药材采购,支一百二十两——实为购买炼制邪术的药材。”
“朱批:飞龙在天——他们的势力已经如日中天。”
“正月十五,灯节赏赐,支二百两——实为收买刑部官员。”
“朱批:亢龙有悔——他们太过猖狂,必有后悔之日。”
……
“五月初七,修缮祠堂,支三百两——实为暗中蓄养私兵。”
“朱批:龙战于野——他们在暗中积蓄武力。”
……
最后一页,是永昌十九年六月底的记录。也就是案发前不到半个月。
“六月廿八,军饷转运费,支五百两——实为截留军饷。”
“朱批:群龙无首——朝廷已无明君,天下将乱。”
在这行字下面,父亲用朱笔写了一行小字,不是密码,而是直白的文字:
“凛自知命不久矣。此册留与后人,若天可怜见,当有重见天日之时。所录皆真,所涉之人:皇后慕容氏,国师玄玑,及崔、王、李、赵等七姓十二家。所截军饷,皆用于蓄私兵、炼邪术、结党营私。凛无力回天,唯以此册,证我清白,揭彼罪孽。云凛绝笔。”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墨迹有晕开的痕迹——那是血。父亲写下这行字时,可能已经受伤,可能已经被囚禁,但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了这份证据。
云芷的手停在纸上,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绝笔”二字上,将墨迹晕开。
十五年了。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这本账本里,用只有女儿能破译的密码,留下了所有的真相。
他不是贪污军饷的罪臣。
他是发现了皇后和国师阴谋、试图阻止却被灭口的忠臣。
那些被截留的军饷,没有一分落入云家,全部流向了皇后母族和国师一脉的口袋,变成了他们蓄养私兵、炼制邪术的资本。
而云家,不过是他们用来遮掩罪行的替罪羊。
萧绝的手按在云芷肩上,力道很重,像是要传递某种力量。他的眼睛盯着账本上那行血字,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萧宸更是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半天才挤出声音:“七姓十二家……这几乎囊括了朝中一半的世家大族。如果这本账本公之于众,朝堂会地震的……”
“地震?”萧绝的声音冷得像冰,“那就震。把这些蛀虫都震出来,把这座已经腐烂的朝堂,彻底清洗一遍。”
云芷擦干眼泪,小心地将账本合上,抱在怀里。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
“萧绝,萧宸。”她看着两人,“现在,我们有了铁证。”
“有了这本账本,有了老账房的证词,有了那枚腰牌。”她一字一句,“云家的冤案,可以翻了。”
“但翻案不是目的。”萧绝接口,“目的是用这本账本,在月圆之夜前,打乱国师的所有计划。”
他看向萧宸:“你去通宝钱庄,查那笔一千二百两的取款记录。记住,要快,要隐秘。”
萧宸重重点头:“明白。”
“我去找赵昂。”萧绝转向云芷,“让他带人,按账本上提到的那些地点——南市米行、西街布庄,还有药材铺、私兵训练场——全部暗中控制起来。一旦翻案开始,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云芷点头,将账本抱得更紧:“那我去准备《罪己之绘》的最后一笔。”
“最后一笔?”萧绝问。
“嗯。”云芷的目光落在账本上,“我要把这本账本里的内容,画进《罪己之绘》里。不是密码,不是暗语,是直白的、任何人都能看懂的真相。”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
“然后,在月圆之夜的前一天,我要带着这幅画,和这本账本,上金殿。”
“我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云家翻案。”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我要让国师和皇后一党,在决战之前,先身败名裂。”
烛火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三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账本的密码已经解开。
真相已经大白。
而复仇与正义的序幕,即将拉开。
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两天。
时间,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