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过半,澄瑞堂东暖阁的烛火依旧亮着。
萧绝和萧宸已经各自离开去执行任务。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云芷一人,还有满桌铺开的材料、半成品的符墨、以及那封在烛火下泛着诡异微光的战书。
但此刻,云芷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件与决战相关的东西上。
她站在书架最深处,手指拂过一排看似普通的地方志和杂记,最终停在一本没有书名、书脊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线装书上。这是她父亲云凛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他生前用来记录绘画心得的笔记。
云芷小心地将书取下。书页已经泛黄变脆,她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翻开封面,扉页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刚劲中带着文人特有的清隽:
“画有三境:形似,神似,意通。吾穷半生,仅窥形似之门。愿吾儿能登堂入室,得见绘画真意。”
落款是“云凛,永昌十七年春”。
永昌十七年。那一年,云芷七岁。父亲写下这段画时,还是京中有名的清流文士,擅长山水人物,虽官职不高,却因画艺精湛常被邀至诗会雅集。那时母亲尚在,弟弟还未出生,家中虽不富贵,却常有笑声。
然后,就是永昌十九年。
淑妃巫蛊案发。父亲被卷入其中,从书房搜出“巫蛊人偶”,上面扎着淑妃的生辰八字。证据确凿,百口莫辩。云家一夜之间从清流门第沦为罪臣之家,抄家,下狱,问斩。父亲在狱中写下血书鸣冤,还未送出就“病故”了。母亲在流放途中染病去世。只剩下年幼的云芷,因是女童,被没入宫中为婢。
若不是她穿越而来,若不是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情感,若不是这具身体深处还残留着那个七岁小女孩看着父母被带走时的绝望与恐惧……
云芷的手指轻轻抚过父亲的字迹。纸张冰凉,墨迹却像是烧红的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十五年。
整整十五年,云家冤案沉在泥淖之中,无人提起,无人翻案。朝堂上的人知道那是皇后和国师的手笔,但没人敢说。百姓们早已忘记曾经有个叫云凛的画师。历史被涂抹,真相被掩埋,只剩下她这个孤女,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和不属于这个身体的记忆,在夹缝中求生。
直到现在。
直到她手握画笔,身负画皮师传承,身边站着靖王萧绝,身后隐隐有瑞王支持。直到……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她将面对那个一手制造了云家悲剧的元凶。
云芷合上笔记,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父亲的容颜——原主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浮现的,是她在金殿上为萧绝母妃之事作证时,那些朝臣看向她的眼神: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有不屑。他们知道她是“罪臣之女”,知道她家族背负的污名。纵使她画出惊世骇俗的画像,纵使她救了皇子,破了奇案,在那些人眼中,她身上永远贴着“罪臣之后”的标签。
而国师,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如果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走上那个舞台,国师只需要轻飘飘一句“妖女之后,其心必异”,就能让她所有的抗争和坚持,在天下人眼中变成笑话。
她不能带着这个污名去战斗。
她不能让自己和萧绝的努力,因为一桩十五年前的冤案而蒙上阴影。
更重要的是——
云芷睁开眼,眸中金芒流转。她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全新的、洁白如雪的绢帛。这张绢帛不是普通材质,而是用北境雪山的天蚕丝织成,水火不侵,刀剑难伤,是她从靖王府库藏中找到的最好的画材。
“父亲,”她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又像是在对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的身影说话,“女儿不孝,让您蒙冤十五载。今日,女儿要为云家,正名。”
她拿起那支泛着银光的画笔。这一次,她没有咬破指尖,也没有使用任何特制的符墨。她只是蘸了最普通的、黑色的墨汁。
笔尖落在绢帛上的瞬间,异象陡生。
不是金光,不是血光,而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深夜般纯粹的玄色光芒,从笔尖与绢帛接触的地方晕染开来。那光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质感。
云芷开始作画。
她画的不是想象中的场景,不是推演的未来,而是……记忆。
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那些深藏在血脉深处、几乎要被遗忘的画面,在她画皮师灵觉的牵引下,如同沉睡的泉水被唤醒,汩汩涌出,顺着笔尖流淌到绢帛之上。
第一幅画面:永昌十九年,秋夜。
年幼的云芷(或者说,原主)躲在书房的门缝后,看着父亲云凛在灯下作画。画的是寒梅图,枝干虬劲,梅花点点。父亲画得很专注,没有注意到门外偷看的女儿。
忽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群穿着禁军服饰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将领手里拿着一卷文书,面无表情地宣布:“云凛接旨!尔涉嫌淑妃巫蛊案,即刻收押,查抄家产!”
父亲手中的画笔掉落在地,墨汁溅脏了还未完成的寒梅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缓缓跪下:“臣,接旨。”
小云芷想冲出去,被身后的乳母死死捂住嘴,拖进了暗室。透过暗室的缝隙,她看到父亲被戴上镣铐带走,看到那些禁军翻箱倒柜,看到其中一个兵士悄悄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书架最底层的缝隙——那布包里,就是后来成为“铁证”的巫蛊人偶。
画面在绢帛上逐渐清晰。每一个人物的神态,每一处细节,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恐慌与绝望,都被云芷的画笔忠实地记录下来。
第二幅画面:刑部大牢。
父亲云凛坐在潮湿的草垫上,身上的官袍已经破烂,脸上带着伤,但背嵴依旧挺直。他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大理寺的官员,另一个,虽然背对画面,但云芷通过灵觉“看”清了那人的侧脸:年轻时的国师,玄玑真人。
国师的声音隔着时空传来,低沉而充满诱惑:“云大人,只要你在供状上画押,承认是你一人所为,与皇后娘娘无关,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你女儿才七岁,你忍心让她陪你一起死吗?”
父亲抬起头,眼神平静:“云某一生,未曾作恶。此等栽赃陷害,恕难从命。”
国师笑了,笑声阴冷:“那你就等着看云家满门,为你陪葬吧。”
画面暗去。
第三幅画面:法场。
父亲跪在刑台上,刽子手的大刀在秋阳下闪着寒光。台下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有人唾骂,有人叹息。父亲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被妇人抱着的小女孩身上——那是伪装后的云芷。
父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父亲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出两个字:“活、下、去。”
刀光落下。
鲜血溅起。
绢帛上的画面在这一刻骤然染红——不是墨色,而是真正的、触目惊心的血红。那红色在洁白的绢帛上晕开,像一朵盛放的、凄艳的花。
云芷的手在颤抖。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绢帛上,与那血色交融。她不是在为自己哭,是在为原主哭,为那个在刑场上失去一切的小女孩哭,为那个到死都在说“活下去”的父亲哭。
但她没有停笔。
第四幅画面:流放途中。
母亲病倒在破庙里,气息奄奄。年仅九岁的云芷(原主)跪在母亲身边,用小手帕擦拭母亲额头的冷汗。母亲艰难地睁开眼,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芷儿……记住……你父亲……是冤枉的……云家……是清白的……”
她的手无力垂下。
小云芷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在破庙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押送的差役进来,不耐烦地催促。她擦干眼泪,用稚嫩的双手在庙外的树下挖了一个浅坑,将母亲草草埋葬。没有墓碑,只有一块木牌,上面用烧焦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写着:
“慈母云柳氏之墓。”
这是原主记忆中,关于母亲的最后一个画面。
之后就是入宫为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穿越而来。
云芷放下笔。
四幅画面在绢帛上铺开,从云家被抄,到狱中诱供,到刑场诀别,到流放途中的生离死别。每一幅都栩栩如生,每一幅都浸透了血泪。
这不是普通的画。
这是以画皮师灵觉为引,以血脉记忆为墨,绘制出的“真相之图”。画中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处光影,甚至每一个人物眼神中蕴含的情感,都是真实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云芷看着这幅画,看着画中父亲挺直的脊梁,母亲临终的眼神,原主在刑场上的绝望,在破庙中的无助。
她缓缓跪下,对着绢帛,也对着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父母之灵,一字一句,立下誓言:
“女儿云芷,今日以血为誓,以魂为证:必在月圆之夜前,为云家洗刷冤屈,还父亲清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此誓若违,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绢帛上的四幅画面骤然亮起!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月华般清澈的光芒。光芒中,那些血色的痕迹渐渐褪去,画面变得越发清晰、越发真实。画中人物的眼神,仿佛活了过来,隔着十五年的时光,与此刻跪在地上的云芷对视。
然后,光芒敛去。
绢帛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四幅画面,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墨迹,而是蕴含着某种“真意”的存在。任何人看到这幅画,都会本能地相信——画中所述,皆为真实。
云芷缓缓起身,将画卷仔细卷起,用一根白色的丝带系好。
她为这幅画命名:
《罪己之绘》
罪己,不是承认自己有罪,而是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背负着家族的污名,去向这个世界讨一个公道。
这是她给自己的交代,也是给原主的交代。
更是给月圆之夜,紫禁之巅,那场最终对决的——一个清白的起点。
窗外,天色微明。
距离月圆之夜,还有两天半。
云芷将《罪己之绘》收好,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绢帛。
接下来,她要开始制作那幅“推演之图”了。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先做一件事——将《罪己之绘》送到该送的地方,让该看到的人,看到真相。
她走到窗边,咬破指尖,以血在窗棂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传讯符。这一次,她没有试图突破国师的结界,而是将讯息传向靖王府内部——传给此刻应该在府中调配人手的萧绝。
讯息很短,只有一行字:
“我要进宫,面圣。现在。”
然后,她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裙,不施粉黛,只用一根木簪绾起长发。手中捧着那卷《罪己之绘》,像捧着家族的命运,也捧着自己决意洗清的过去。
她走出东暖阁,走进微明的晨光中。
身后,书房里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悄然熄灭。
而前方,宫门即将开启。
一场迟到十五年的公道,终于要迎来重见天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