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殿佛堂内,香火依旧,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端妃齐月宾跪在蒲团上,背对着门口,捻着佛珠的手指稳定。当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以及宫人尽数退下的细微动静时,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泠雪没有绕到她面前,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扫过佛龛上慈悲的菩萨像,又落回端妃挺直却单薄的背影上。
琥珀无声地将一个木匣子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然后躬身退到殿外,轻轻合上了门。
“端妃近日,可还安好?”
泠雪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满室沉寂。
端妃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缓缓睁开眼,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皇贵妃娘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泠雪走到矮几旁,打开匣子,里面是厚厚一叠密信、口供,以及不起眼却致命的物证,包括吉祥秘密购置的几味特殊药材的清单,以及她与宫外某些对年家不满的官员暗中往来的记录,甚至还有一份如何利用熏香和饮食相克之理,缓慢损害孕妇体质的阴毒方子的残页。
“这些东西,”
泠雪指尖轻轻点过那些纸张,语气依旧淡然:
“你想必不陌生。”
端妃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在空荡的佛堂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她终于慢慢转过身,抬起头看向泠雪。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毒。
常年病弱的苍白,此刻更添了几分死气。
“你赢了。”
她看着泠雪,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直刺过来:
“富察泠雪,你总是赢家。皇上爱你,皇后护你,连年世兰那个蠢货都对你死心塌地。这些年你有儿子,有权势,如今连我最后一点念想,也要夺走!”
泠雪迎着她的目光,神色未变:
“本宫从未想过要夺走你什么。是你,执迷不悟,一次次将手伸向不该碰的地方。”
“执迷不悟?”
端妃猛地提高声音,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我执迷不悟?我齐月宾十六岁入潜邸,谨小慎微,熬了多少年才封了妃。可皇上心里从来只有你,也再装不下别人!你凭什么能得到皇上全部的信任和宠爱?”
“还有年世兰!那个嚣张跋扈的蠢货,就因为她有个好哥哥,就能在这后宫横行无忌,我与她家世相近,我得太后青睐,但我身子愈发不好,而她却貌美张扬!她凭什么能有孩子?我为什么不能有?我为什么就要在这冰冷的宫殿里,看着你们风光无限,自己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慢慢腐烂!”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积压了数十年的怨恨、嫉妒、不甘,汹涌而出。
“我恨你们!我恨皇上偏心!我恨年世兰张扬!我更恨你富察泠雪!你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摆出那副清高的模样?你创办女学,收买人心,不过是为了巩固你的地位!你真的对弘朔没有期望吗?你既然家世好、有儿子却不争?本来想看你和皇后两败俱伤,但是,你把我最后一点指望都掐灭了!我不动手,难道等着看年世兰生下皇子,看她踩到我头上吗?”
泠雪静静地听着她歇斯底里的控诉,直到她力竭般喘息着停下来,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得可怕:
“说完了?”
端妃喘着气,死死瞪着她。
“你的恨,与本宫何干?与年世兰何干?与那未出世的孩子何干?”
泠雪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年世兰有无子嗣,是她的命数。本宫所做一切,不需要你理解,但求问心无愧。你因一己私怨,勾结朝臣,散布流言,构陷忠良,甚至意图谋害皇嗣,动摇国本。”
“齐月宾,你错的不是恨,而是你的手段。”
端妃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蒲团上,喃喃道:
“成王败寇……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泠雪合上匣子,淡淡道:
“本宫不会杀你。皇上口谕:端妃齐氏,心术不正,屡教不改,勾结外臣,窥探禁中,着革去封号,贬为庶人,即日起延庆殿内静思己过,非死不得出。一应服侍人等,均由内务府另行指派。”
“从今往后,你只能在延庆殿内慢慢腐烂了。”
端妃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无所谓了,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都一样……”
“你好自为之。”
泠雪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座充满怨气的宫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处置完端妃,泠雪并未回承乾宫,而是信步走到了御花园的澄瑞亭。
青鸾已按照之前的约定,等在那里。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炉上正煮着水。
“娘娘。”
青鸾起身行礼,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坐吧。”
泠雪在她对面坐下:
“今日之事,多谢你。”
青鸾垂下眼帘,轻声道:
“臣妾不敢当。只是不想惹祸上身罢了。”
她说的坦诚且真实。
泠雪笑了笑,看着琥珀娴熟地沏茶,茶香袅袅升起,驱散了方才在延庆殿沾染的阴冷。
“你是个明白人。这后宫,难得有你这般清醒的。日后有何打算?”
青鸾摇摇头:
“臣妾别无他求,只愿平安度日,了此残生便好。”
泠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沁人心脾。
“平安度日,也需要有立身之本。你的马术极佳,未来若有机会本宫请你去万松书院教授马术和射箭如何?也算是个寄托。”
青鸾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感激。
她起身福了一福:
“臣妾……谨遵娘娘吩咐。”
又过了几日,泠雪去了撷芳殿,召见了大公主——雯珺。
柔则的女儿已经十五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目间依稀有其母的风采,但眼神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忧郁。
“臣女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她规规矩矩地行礼,礼仪无可挑剔。
泠雪让她起身,温和地问道:
“最近如何?”
“回娘娘,读书,习字,做些女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雯珺回答得简短。
“可想学些别的?”
泠雪看着她:
“比如,医理或者去看看宫外的世界?”
雯珺抬起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声道:
“儿臣……不敢妄想。”
“本宫准你想。”
泠雪语气坚定:
“万松书院,你知道吧?本宫打算让你跟着甄娘娘去那里学习一段时间,不必以公主身份,只当是个寻常学生。你可愿意?”
雯珺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泠雪。去宫外学习?像寻常人一样?
她用力点头:
“儿臣愿意!谢娘娘恩典!”
而延禧宫的芜妍,在得知端妃的下场后,吓得病了好几日。
她无比庆幸自己当时抵住了诱惑,没有踏上那条不归路。病愈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书回家,言辞前所未有地强硬,明确告知嫡长兄,自己已是皇上亲封的妃嫔,若他再敢苛待母亲,她必在皇上面前陈情,到时休怪她不顾兄妹情分!
信送出后,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争宠还是要争,但绝不再与虎谋皮。皇上的“宠爱”虽虚,但位份是实的,只要稳坐嫔位,母亲在府中便能好过些。
延庆殿的宫门重重落锁,将曾经的端妃,如今的齐庶人,与外面的繁华彻底隔绝。佛堂香火依旧,却再也照不亮充满怨恨的眼睛。
万松书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学生。一前皇后的女儿,皇帝的大公主,雯珺。
她换下宫装,穿上书院统一的素雅衣裙,坐在明亮的学堂里,与来自民间的女子一同听课。一个新的世界,已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承乾宫内,泠雪听着各方的回报,看着在身边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弘朔,目光欣慰而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