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龙案上,总摆着一碟蜜渍青梅,是逸王幼时最爱的口味。
满朝文武都知道,陛下对这位幼弟,是嘴上最厉,心底最软。
逸王比陛下的皇子们还要小上几岁,自小失了父皇母后,先帝先皇后临终托孤给他和皇后,陛下便将这唯一的幼弟疼进了骨子里。
五岁那年,逸王趁陛下批折的间隙,偷偷溜进御书房,踮脚够案上的青玉笔洗,失手将其摔得粉碎。
陛下闻声抬眼,见满地碎玉,当即沉下脸,声音冷冽:“愈发没规矩!抄《论语》十遍,今日抄不完,不许用膳!”逸王吓得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
待朝臣退去,御书房只剩兄弟二人,陛下却先松了脸色,招手唤他近前,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语气依旧硬邦邦,却少了怒意:“笔洗碎了是小事,若摔了自己,看朕不罚你!”
转头便召来宫人,低声叮嘱:“看着他抄,莫催,晚膳多备些甜酪,他哭了一下午,定是饿了。”
夜里凤仪宫传来逸王哭闹的声音,不过是想要块糖吃,宫人不敢违逆皇后的吩咐,只好哄着。
陛下路过廊下,听见哭声,隔着窗骂了句“顽劣成性”,脚下却没停,径直去了御膳房,让御膳房把所有蜜饯、糖糕都装了食盒,亲自拎去坤宁宫,撂下一句“省得他夜里吵着皇后”,便转身离去,徒留宫人捧着满满一盒甜食,愣在原地。
他教逸王骑射,十一岁的逸王性子急,策马时不慎摔下马背,掌心擦出了血痕。
陛下第一反应是沉脸斥武先生:“教的什么东西!连人都看不住!”
武先生跪地请罪,他却没再多言,径直走到逸王身边,蹲下身,不顾帝王身份,亲自撩起他的衣袖,指尖轻触伤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嘴上却依旧严厉:“这点疼都受不住,将来如何立足?成日里只知贪玩!”
可替他揉膝盖的力道,轻得像怕碰碎琉璃,末了还让太医院取了最好的伤药,亲自替他敷上。
朝臣屡次进言,说陛下对逸王太过纵容,恐失皇家分寸。
陛下却只是翻着奏折,淡淡回:“他是朕唯一的幼弟,父皇母后亲手托付给朕,朕不疼他,谁疼?难不成看着他像无根的草,无人护着?”
及至逸王到了成婚的年纪,陛下亲自为他择妻,其实,他一早就看中了温侯府的大小姐温暖,只是试探了几次温侯爷都不成!
还是后来逸王亲自求的温暖的同意嫁给他,这才敲定了温暖。
结果去了一趟无忧山,就听闻温暖的外祖父母是为国捐躯的沈将军夫妇,祖父是告老还乡的柳太师,父亲柳清扬更是父皇当年的伴读,更是为了救父皇而死!
母亲是为国捐躯的沈将军夫妻的独女忠敏郡主沈灼华!
温暖是当初父皇封的岚阳郡主,本是说好了三年孝期满了以后送回京城给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皇后扶养的!
陛下捏着名册的手指松了松,对皇后道:“灼华的女儿,知书达理,性子也稳,定能护着阿逸,朕放心了。”
大婚那日,逸王身着大红喜服,陛下来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带着几分数落:“成家了,该收收性子,莫再像从前那般胡闹,惹郡主不快。”
可目光扫过逸王泛红的眼角,却又软了语气,补充道:“但也不许委屈自己,若郡主有不对的地方,只管来告诉朕。”
逸王笑他自相矛盾,陛下佯怒,抬手作势要打,却只是轻轻落在他的肩头,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婚后陛下常召逸王与温暖入宫,问及王府起居,总要拉着温暖叮嘱半晌:“阿逸自幼被朕和皇后宠坏了,任性惯了,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朕替你做主,不必迁就他。”
可转头见逸王抢了温暖碗里的桂花糕,吃得满嘴香甜,又摆摆手道:“罢了,他高兴便好,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逸王与温暖的四个孩子相继降生,陛下的偏宠,竟半点未减,反倒多了几分放不下的牵挂。
逸王带着刚满周岁的长子纪景安入宫请安,陛下抱着粉雕玉琢的小侄儿,目光却先落在逸王身上,见他鬓边竟添了几缕白发,当即皱起眉:“瞧你,才二十出头,鬓边都有白发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整日里不知顾着自己,尽让朕操心。”
逸王笑着打趣:“皇兄这是嫌臣弟老了,不疼臣弟了,臣弟这是少年白,臣弟还小!”
陛下沉脸斥道:“没大没小!朕是那般凉薄的人?”
可伸手拍他肩头时,力道却格外温柔,还让内侍取了滋补的参汤,逼着逸王当场喝下去。
中秋宫宴,逸王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酒,脸颊泛红,说话都带了几分醉意。
陛下见了,当即沉脸,对着内侍喝道:“还不快把他的酒撤了!贪杯误事,明日若误了早朝,看朕不罚他!”
可待逸王离席时,他又悄悄召来内侍,低声吩咐:“去取醒酒汤来,亲自看着他喝下去,再派两个稳妥的人送他回王府,莫让他吹了风,王府的太医,明日起,每隔三日便去瞧一次,务必盯着他少饮酒。”
宴罢,逸王带着妻儿告辞,陛下悄悄跟去,立在城墙上前,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收回目光。
身旁的内侍低声道:“陛下,夜深了,该回殿了。”
陛下轻轻“嗯”了一声,却又喃喃自语:“都当爹了,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怎还让朕放心不下……”
夜深时,陛下坐在御书房,案上摊着奏折,他却没看,只捻起一枚蜜渍青梅,是逸王今日入宫时带来的。
指尖拂过一旁搁着的、逸王幼时画的歪扭小人——那是当年逸王偷偷画了塞给陛下的,一笔一划稚拙得很,陛下却留了二十余年。
“阿笙,”他轻声念着,眼底满是柔和,“终究还是那个夜夜缠着皇后哭闹要糖吃的幼儿啊……”
御书房的烛火映着他的身影,那份藏在严厉言辞后的温柔,裹着数十年的手足情,漫了满室。
于陛下而言,逸王从来都不是什么逸亲王,只是他护了一辈子的幼弟,哪怕他已成家立业,儿女绕膝,也依旧是那个需要他惦念的、长不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