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周一，上午八点四十分。
东海省政府大楼九层常务副省长办公室的窗外，灰白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冬雨。林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省委政研室刚送来的内参快报。昨天匿名提交的那份《关于外贸代理公司数据异常现象的案例分析》，已经出现在今天早上的内参要目里，排在第三条。
效率很高。林峰将快报放在办公桌上，目光落在标题下的编者按上：“……该案例分析揭示的问题值得警惕。若此类数据异常现象普遍存在，不仅影响宏观经济决策的科学性，更可能为跨境资本异常流动提供通道。建议相关部门高度重视，深入核查。”
“高度重视”“深入核查”，这两个词在官方话语体系里，已经算是相当严厉的定性。林峰拿起红色铅笔，在内参上批注：“请商务厅、税务局、海关总署东海分署阅研，提出处理意见报我。”签上名字和日期。
刚批完文件，杨学民敲门进来，神色有些凝重：“省长，外商协会那边来电话，说德瑞克斯的史密斯总裁率十几家外资企业代表，要求今天上午紧急会见您，就‘数据核查’和‘交易调查’进行沟通。谢副书记办公室也来电话，说谢副书记会陪同参加。”
反应很快。林峰看了眼手表：“安排在几点？”
“十点，在省政府第一会议室。”杨学民顿了顿，“史密斯那边语气很强硬，说这是‘关系到外资企业在东海投资信心的重要问题’，要求‘省主要领导亲自出面解释’。”
“知道了。”林峰语气平静，“通知顾清晏，让她十点前到我办公室，带上‘远洋商贸’的数据材料。另外，让办公厅准备会议室，按正式会谈规格安排。”
“好的。”杨学民正要离开，又想起什么，“对了省长，证监会陈局长刚才来电话，说已经按您的要求启动对‘东海精密’等三家公司异常交易的调查，但程序上需要时间，初步结果至少要到本周五才能出来。”
“周五太晚，最迟明天下午我要看到初步判断。”林峰说，“告诉陈局长，这不是一般的市场操作，可能涉及内幕交易和跨境市场操纵，请他加快进度。”
杨学民离开后，林峰坐回办公椅，打开电脑邮箱。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周岚，标题是“关于德瑞克斯的补充信息”。点开，里面是一份简短的资料：
“德瑞克斯集团近期在华尔街发行了一笔30亿美元的可转换债券，募集说明书里明确提到‘将加大在华夏市场的投资，特别是在新能源汽车零部件领域’。但根据我们省商务厅掌握的情况，他们过去一年在华夏的实际新增投资额，不到募集资金的十分之一。建议关注其资金真实去向。另：德瑞克斯的亚太区财务总监上个月离职，据传与集团内部对华夏业务‘财务处理方式’存在分歧有关。”
邮件末尾，周岚加了句私人留言：“听说今天有场硬仗？稳扎稳打，用规则反制规则。晚上给你庆功。”
林峰嘴角微扬，回复：“多谢情报。庆功还早，不过今晚可以喝一杯。”附上了一个举杯的表情。
九点五十分，顾清晏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依然是一身职业装，白衬衫配深灰色西装裤，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袋和一个平板电脑。
“林省长。”她微微点头。
“坐。”林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材料都带齐了？”
“带齐了。”顾清晏坐下，打开文件袋，“‘远洋商贸’代理德瑞克斯等五家外资企业的出口数据对比，过去三年的完整记录。还有海关原始数据与这些企业在母国进口数据的差异分析，最大差额达320%。”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我昨晚查到一个新情况。‘远洋商贸’的实际控制人虽然注册在维京群岛，但公司有一个常年驻扎东海的‘首席代表’，叫王伟。这个人……是省国资委前副主任王建国的侄子。”
林峰眼神微动：“有证据吗？”
“有他们两人的合影，拍摄于三年前外商协会的年会上。还有银行转账记录显示，王伟的个人账户每月定期收到一笔来自‘远洋商贸’的‘顾问费’，每月五万，持续了三年。”顾清晏调出平板电脑上的照片和截图，“这些材料暂时没有上报，只作为背景参考。”
“做得好。”林峰赞许地点头，“今天的会谈，你主要负责数据部分。他们如果拿‘国际惯例’说事，你就用‘公平交易原则’和‘税收征管法’回应。记住，我们是依法依规核查，不是针对外资。”
“明白。”顾清晏推了推眼镜，“不过林省长，如果对方施压太强，或者谢副书记……”
“谢副书记那边我来应对。”林峰站起身，“你只需要把事实和数据讲清楚。记住，在规则范围内，事实是最有力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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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整，省政府第一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一侧坐着林峰、谢文远、省政府秘书长、商务厅厅长刘欣、金融局局长王涛。另一侧是以史密斯为首的十五家外资企业代表，德瑞克斯、西门、松下、三菱、LG、沃尔玛等巨头都在列。顾清晏坐在林峰侧后方，面前摆着平板电脑和文件。
会议室里的气氛从第一秒就透着紧绷。史密斯今天穿了深蓝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表情严肃。他身后的那些企业代表也大多面色凝重，不少人交头接耳，低声用英语交流着什么。
谢文远作为会议主持人，先开口暖场，语气温和：“各位企业家，今天把大家请来，主要是想就近期大家关心的一些问题做个沟通。省委省政府一直高度重视外资企业在东海的发展，也欢迎大家提出建设性意见。林省长刚到东海不久，也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很标准的开场白，既表明了重视，又把球踢给了林峰。
史密斯清了清嗓子，用带着德语口音的英语说：“首先感谢谢副书记和林省长在百忙中安排这次会谈。我们开诚布公地说，最近我们听到一些令人担忧的消息——省里正在对外资企业进行‘特别的数据核查’，还对一些正常的市场交易行为启动调查。这让我们非常困惑，也严重影响了我们在东海的投资信心。”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桌面：“这是国际商会最新发布的《全球营商环境白皮书》，里面明确提到，透明、稳定、可预期的监管环境，是吸引外资的关键因素。但东海最近的这些动作，显然不符合国际通行的监管惯例。”
林峰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白皮书确实强调了“监管稳定性”和“政策可预期性”，但通篇都是原则性表述，没有具体条款。他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向史密斯：“史密斯先生，您提到的国际惯例，我们也非常熟悉。事实上，华夏加入wto以来，一直在不断完善法律法规，力求与国际规则接轨。”
他顿了顿，语气依然平和：“但国际惯例不只是关于监管稳定性，也包括《巴塞尔协议》的反洗钱要求、oEcd的转让定价准则、以及世界海关组织的《全球贸易安全与便利标准框架》。请问，贵公司在享受东海优惠政策的同时，是否全面履行了这些国际义务？比如，是否按oEcd准则，向华夏税务机关提供了完整的跨境关联交易定价文件？”
会议室瞬间安静。史密斯脸上的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没有立刻回答。
林峰继续道：“至于数据核查，这是各国税务和海关部门的常规工作。据我所知，贵公司所在的德国，联邦税务局每年都会对企业进行税务审计，其中包括对跨境交易数据的核查。这应该不是什么‘特别’对待吧？”
史密斯终于找到话头：“但东海的核查范围太广，而且针对性太强……”
“核查范围是根据数据分析确定的。”林峰侧身示意顾清晏，“顾处长，你向大家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顾清晏站起身，打开平板电脑，将屏幕转向会议桌对面。上面是一张清晰的对比图：左侧是“远洋商贸”代理德瑞克斯出口的一批运动鞋的报关单，单价128美元；右侧是同款运动鞋在国内电商平台的销售截图，单价29.9美元。两个价格用红色箭头连接，旁边标注着差额率：328%。
“各位请看，”顾清晏的声音平静如水，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这是同一型号的商品，在同一时间段内，出口报关价比国内销售价高出328%。根据oEcd的转让定价准则和华夏的《税收征管法》，这种价格差异如果不符合‘公平交易原则’，税务机关有权启动反避税调查，重新核定应纳税额。”
她切换画面，出现另一张图表：“这是过去三年，‘远洋商贸’代理德瑞克斯等五家企业出口数据的统计分析。平均差额率在180%到350%之间，累计涉及出口额约120亿美元。按照华夏现行税法，如果这些差额被认定为转移定价，应补缴的税款及滞纳金，初步估算在8亿到12亿美元之间。”
会议室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几家外资企业的代表脸色都变了，有人开始擦汗。
史密斯的脸涨得通红，他猛地站起来：“这种数据对比是片面的！出口商品和国内销售商品在规格、质量、品牌价值上都有差异！”
“所以我们才需要核查。”林峰接过话头，语气依然平静，“如果确实存在合理差异，我们尊重企业的商业决策；但如果差异不合理，那就要依法处理。这既是对国家税收主权的维护，也是对公平竞争市场环境的维护。史密斯先生，您说对吗？”
史密斯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谢文远。
谢文远这时才开口，笑容温和，像个调停者：“林省长说得对，依法经营是基础。史密斯先生也说得对，外资企业的关切我们要重视。我看这样，具体的技术问题，下来让商务厅、税务局和各位企业详细对接。今天的会谈，主要还是沟通交流，增进理解。”
他转向林峰，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林省长，外资是东海经济的重要支柱，他们的投资信心确实很重要。数据核查是不是可以……更稳妥地推进？比如分批、分阶段，给企业一定的适应期？”
这话说得圆滑，既支持了林峰“依法经营”的原则，又照顾了外资的“关切”，还提出了折中方案。但林峰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是在用“外资信心”施压，想让他退让。
林峰微微一笑：“谢副书记考虑得很周到。我也认为，任何政策的推进都要稳妥有序。所以我已经让商务厅通知各外资企业，给大家两周时间，对照华夏税法和海关法规，开展一次全面的自查自纠。两周后，企业将自查报告提交商务厅，我们会根据报告情况，确定下一步核查的重点和范围。”
他环视全场：“这个安排，既给了企业自查整改的机会，也体现了我们依法监管的严肃性。各位觉得如何？”
皮球又被踢了回去，而且加了一个“自查报告”的要求。史密斯和其他企业代表面面相觑，谁都明白这“自查报告”意味着什么——交上去，就可能成为证据；不交，就是对抗监管。
谢文远的笑容有些僵硬，但他很快调整过来：“这个办法好，既体现了原则性，又有灵活性。史密斯先生，您看呢？”
史密斯重重地坐下，声音干涩：“我们需要……回去研究一下。”
“当然可以。”林峰点头，“自查报告提交截止时间是十一月十九日下午五点。在这期间，商务厅会开通咨询热线，解答企业在自查中遇到的问题。”
会谈在十一点二十分结束。外资代表们匆匆离去，连客套话都省了。史密斯走出会议室时，脚步有些踉跄。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峰、谢文远和顾清晏。
谢文远收拾文件，看似随意地说：“林省长，今天这一场，外资那边怕是压力不小啊。我担心会影响他们下一步的投资计划。特别是德瑞克斯，他们正在谈一个新能源汽车零部件项目，投资额可能超过50亿。”
“如果因为要规范经营就影响投资，那这样的投资可能本来就不是我们需要的。”林峰平静地整理着桌上的材料，“谢副书记，您分管经济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真正有远见的企业，看重的是法治环境、市场潜力、产业链配套，而不是钻政策空子的机会。”
谢文远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笑了笑：“说得也是。那……我先回办公室了，下午还有个会。”
他离开后，顾清晏走到林峰身边，压低声音：“林省长，谢副书记似乎很怕我们和外资直接冲突。刚才史密斯看他的眼神，明显是求助。”
林峰望向窗外，雨已经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城市的轮廓。“他不是怕冲突，”他轻声说，“是怕我们掀开盖子。外资的漂亮数据、大规模投资，是他的政绩牌，也是他在省里的话语权来源。盖子掀开了，牌就不好打了。”
顾清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自查报告的事，你要抓紧跟进。”林峰转向她，“两周时间，外资企业会有几种反应：第一种，老实自查，补缴税款；第二种，想办法‘调整’数据；第三种，通过高层施压，让我们松口。我们要做好准备。”
“明白。”顾清晏说，“我会密切监控数据变化。另外，‘远洋商贸’那个王伟，要不要……”
“暂时不动。”林峰摇头，“他是小鱼，我们要的是他背后的大鱼。继续监控，收集证据，等时机成熟再收网。”
顾清晏离开后，林峰独自在会议室里站了一会儿。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手机震动，是周岚发来的信息：“听说刚才的会谈很精彩？史密斯出来时脸都绿了。”
林峰回复：“你的情报很及时。德瑞克斯发债募资的事，是他们今天最大的软肋。”
“不止这个。”周岚又发来一条，“我刚打听到，德瑞克斯的亚太区总裁下周要来华夏，第一站就是东海。名义上是‘考察投资环境’，实际上是来灭火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兵来将挡。”林峰打字，“对了，你说今晚喝一杯，还算数吗？”
“算。不过我人在邻省，只能视频喝了。”周岚发来一个举杯的表情，“等你旗开得胜，我们再好好庆祝。”
放下手机，林峰回到办公室。杨学民已经泡好了茶，桌上摆着几份待批文件。
“省长，证监会陈局长来电话，说调查有初步进展。做空‘东海精密’等三只股票的资金，最终追溯到开曼群岛的一家基金，而这家基金的托管银行……是德意志银行香港分行。”
又是德银。林峰眼神一凛：“继续查，弄清楚这家基金的实际控制人。另外，让陈局长把这些情况同步通报给公安部经侦局和国家安全机关。”
“好的。”杨学民记录完，又说，“还有件事，温知秋总工刚才来电话，说‘华夏芯’的团队又有三人提出辞职，都是核心研发人员。她问……您答应的资金，什么时候能到位？”
林峰看了眼日历，今天十一月五日，距离他承诺的“两周时间”还有十二天。
“告诉她，国开行的复审本周内会有结果。省里的专项资金草案，这周五上省长办公会讨论。”他顿了顿，“另外，你以省政府办公厅名义，发个通知给高新区管委会和各银行：凡是正常经营、有核心技术、暂时遇到困难的科技企业，不得随意抽贷、断贷。谁违反，谁负责。”
“明白，我马上去办。”
杨学民离开后，林峰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国际经贸规则与华夏实践》。书页已经泛黄，里面有很多他早年阅读时留下的批注。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规则从来不是中立的，它反映的是制定者的利益和价值观。要在国际规则中维护自身利益，首先要理解规则，然后善用规则。”
窗外雨声潺潺，他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雨再大，也浇不灭那些该燃起的火；夜再深，也遮不住那些该亮起的光。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雨中把火点燃，在夜里把光亮起。
哪怕，这需要时间。
哪怕，这会有代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