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在身后闭合的瞬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吸走了。
不是绝对的寂静——而是某种更加诡异的“声音凝固”。陈阳甚至能“看见”自己呼吸时气流形成的白雾,在照明光束中缓慢地扩散、悬停,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气泡。时间在这里的流逝速度,比外部“停滞时计”星域更加缓慢。
他调整呼吸,七曜之力在体内缓缓运转,试图适应这种极端的时空环境。动作依旧迟缓,但思维在“时间”权限的微弱加持下,勉强保持着相对正常的运转速度。
照明光束照亮的前方,是一条笔直向下的金属通道。通道直径约三米,表面覆盖着均匀的灰白色“时空冰霜”,冰霜之下隐约可见精密排列的能量导管和结构加强筋。通道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凹陷的壁龛,里面站立着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机械守卫——或者说,机械守卫的雕像。
它们完全静止,表面同样覆盖冰霜,如同被时光封印的武士。陈阳小心地从它们之间穿过,没有触发任何反应。这些守卫的能量核心早已沉寂,但它们身上残留的肃杀之气,即便隔着凝固的时空也能隐约感知——这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战士,即便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依然守护着这条通往堡垒深处的道路。
通道倾斜向下延伸了大约三百米(以正常时空尺度估算),尽头是一扇更加厚重的圆形气密门。门扉中央,有一个复杂的多环嵌套结构,看起来像是某种身份验证装置。
陈阳尝试用“晨曦”的灵性波动去接触验证装置。这一次,反应比外部舱门更加迅速——装置表面的冰霜快速消融,多环结构开始缓慢旋转,发出低沉而古老的机械运转声。一圈圈乳白色的光纹从中心向外扩散,扫描过陈阳全身,重点在他额头的“世界之卵”位置停留了数秒。
“身份验证……通过。”一个比外部那个警告音更加沉稳、更具人性抑扬顿挫的机械合成音响起,直接传入意识,“检测到‘源初灵性’携带者,秩序侧个体,生命体征稳定。欢迎来到‘永恒守望者号’,最后的移动圣所。请进,继承者。”
“继承者?”陈阳心中一动。这个称呼……
厚重的圆形气密门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更加广阔的空间。
陈阳踏入其中,照明光束扫过四周,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直径至少有五百米,穹顶高耸,笼罩在朦胧的乳白色光芒中。大厅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精密齿轮、晶体和光流构成的复杂装置——它缓慢地旋转着(相对于外界时间,实际上它的转速可能千年才完成一圈),每一个部件都在精确地运作,散发着维持整个“停滞时计”区域时空异常的磅礴能量。
这就是堡垒的核心?维持时间冻结的装置?
但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这个装置本身,而是围绕装置建立的……城市。
是的,城市。
大厅的地面被规划成整齐的网格,网格之上,建立着无数缩小版的建筑——有的是精密复杂的机械工坊,有的是储存知识的档案塔,有的是居住单元,还有小型花园和公共广场。所有建筑都风格统一,采用暗银灰色合金和乳白色能量晶体结合,线条硬朗而优美,充满了数学般精确的美感。
然而,这座城市是静止的。
街道上,姿态各异的机械体被冻结在原地:有的正在行走,抬起的金属足还未落下;有的似乎在交谈,手势定格在半空;有的在维护设备,工具悬停在零件上方。它们形态各异,有的类似人形,有的则是多足或多臂的工作型号,还有一些纯粹是悬浮的球体或立方体。所有机械体的光学传感器都黯淡无光,表面覆盖着薄薄的时空冰霜。
整个场景,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瞬间凝固了这座城市的所有活动,将某个平凡的瞬间永恒地保存了下来。
陈阳缓缓走在这凝固的街道上,脚步声(如果那极其缓慢的震动能称为脚步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他观察着这些机械居民——它们身上没有战斗伤痕,姿态自然,似乎“停滞”发生得非常突然,且并非由外部攻击导致。
“这是……主动启动的‘停滞协议’?”陈阳喃喃自语,“为了躲避某种灾难?还是为了保存最后的火种?”
他继续向前,朝着中央装置的方向走去。街道两侧的建筑内部,透过透明的观察窗,能看到更多凝固的场景:工作台前,机械工匠手持工具;实验室里,研究员们围在某个设备旁;图书馆内,阅读者抬头望向某个方向……
一切都栩栩如生,却又死寂无声。
接近中央装置时,陈阳注意到装置基座周围,有十二个特别高大的机械体呈环形站立。它们身披华丽的仪式铠甲,手持不同的权杖或法典,姿态庄严,如同守护圣殿的骑士。与其他机械体不同的是,这十二个机械体的光学传感器虽然黯淡,但内部似乎还有极其微弱的能量脉动——极其缓慢,可能数年才跳动一次,但确实存在。
它们还在“活”着?以某种超低功耗的状态维持着意识?
陈阳在十二骑士环的缺口处停下脚步,仰望着中央的巨大装置。装置的核心,是一块悬浮的、拳头大小的乳白色晶体,晶体内部,似乎封印着某种不断变幻形态的光影——时而如星辰运转,时而如生命萌芽,时而如文字流转。
“那是‘时计核心’,‘永恒守望者号’的心脏,也是‘停滞协议’的源头。”
那个沉稳的机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不是直接传入意识,而是来自陈阳左侧。
他猛地转头,看到十二骑士中,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骑士,其光学传感器正缓缓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极其缓慢,如同黎明前第一缕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骑士的身躯发出细微的、仿佛金属关节锈死又强行活动的“嘎吱”声,覆盖其上的时空冰霜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它在苏醒!
陈阳本能地后退一步,摆出防御姿态,七曜之力在掌心凝聚。但骑士并没有攻击意图,它只是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过头,用那逐渐明亮的幽蓝光学传感器“注视”着陈阳。
“不必……紧张……继承者。”它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个字之间都有长长的停顿,如同卡顿的录音,“我是指挥官……阿特拉斯……十二守望骑士之首……也是‘永恒守望者号’……最后的……船长。”
它花了几分钟时间(陈阳的主观感受)才说完这句简短的话。期间,它身上的时空冰霜不断剥落,关节活动逐渐变得流畅——相对而言。
陈阳没有放松警惕,但收起了攻击姿态:“船长阿特拉斯?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整个堡垒都被冻结了?”
阿特拉斯的头部极其缓慢地上下移动,仿佛在点头:“为了……生存。也为了……等待。”
它开始讲述,语速缓慢但逐渐连贯:
“大灾变末期……‘混沌侵蚀’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突破了所有物理防线。它开始侵蚀……规则本身。时间、空间、因果……都在被污染、扭曲。”
“我们的文明……已到绝境。最后的手段……是将‘永恒守望者号’……连同精选的十万公民……置于‘停滞时计’的保护下。冻结这片时空……让侵蚀过程无限延缓……直到找到解决方法……或等到……能继承我们遗产的后来者。”
“你是……第一个……在协议启动后……从外部进入的秩序生命。”
陈阳心中震撼:“你们冻结了自己?主动进入这种状态?那外面的‘腐化之种’侵蚀是怎么回事?”
阿特拉斯的传感器光芒闪烁了一下,那是类似情绪波动的表现:“那是……意外。也是……必然。”
“停滞协议……并非完美。维持它需要消耗‘时计核心’的能量……也需要外部‘锚点阵列’的辅助——就是你进来时看到的那些巨大结构体。它们共同构成了‘停滞时计’星域。”
“但侵蚀……从未停止。它只是被无限延缓。在过去的……按照外部时间尺度……大约三十七万标准年里……侵蚀以极缓慢的速度……渗透着锚点阵列。我们监控到了……但无力阻止。直到最近……某个锚点节点……终于被彻底腐化。”
“那个被感染的圆环结构体?”陈阳想起外面那暗红色蔓延的景象。
“是的。它的腐化……破坏了阵列平衡。时空冻结场……开始出现漏洞。如果所有锚点都被侵蚀……‘停滞时计’将崩溃……‘永恒守望者号’会重新暴露在正常时间流中……而那时……侵蚀将瞬间完成我们等待了三十七万年的……毁灭。”
陈阳感到一阵寒意:“所以时间不多了?”
“是的。”阿特拉斯的语速明显加快,似乎随着苏醒进程,它的思维速度在恢复,“按照当前侵蚀扩散速度……以及锚点阵列的自我调节极限……我们大约还有……相当于外部时间……七十二小时。内部主观时间……因为时间流速差……我们还有更长的准备时间……但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听起来很长,但考虑到这里极端缓慢的时间流速,实际上等同于外界的七十二小时——三天。
“我能做什么?”陈阳直截了当地问。他知道,这个机械船长唤醒自己,绝不是为了聊天。
阿特拉斯的机械手臂缓缓抬起,指向大厅穹顶:“要拯救‘永恒守望者号’……只有两个方法。”
“第一,彻底净化所有被侵蚀的锚点……修复阵列。这需要强大的秩序力量……以及对‘混沌侵蚀’本质的理解。你拥有‘源初灵性’……这是关键。”
“第二,如果净化失败……或时间不够……就必须执行‘最后方案’:将‘时计核心’以及堡垒内最核心的知识库和种子库……转移到安全处。这意味着……放弃‘永恒守望者号’主体……以及……绝大部分仍在停滞中的同胞。”
它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一种深沉的悲哀与愧疚。
陈阳沉默。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要么冒险尝试净化那些被“腐化之种”感染的巨大结构体——这可能需要深入侵蚀区域,面对未知的危险;要么放弃这个文明的最后遗迹,只带走最核心的火种。
“没有……第三选项?”他问。
“有。”阿特拉斯的传感器直视陈阳,“但风险……更高。”
“唤醒……‘永恒守望者号’的全部战力。启动战争协议……在‘停滞时计’崩溃的瞬间……主动出击……消灭所有被侵蚀的锚点……哪怕与之同归于尽。然后……在正常时间流中……与侵蚀进行最后决战。”
“这需要……一个指挥官。一个能同时统御机械军团……又不会被侵蚀影响的秩序生命。一个……继承者。”
陈阳明白了。阿特拉斯在漫长的沉睡中,依然监控着外界。它察觉到了陈阳的到来,甚至可能通过某种方式,了解到了他的一些经历——包括他携带“晨曦”灵性、拥有七曜权限、以及在“沉默齿轮”星域对抗侵蚀的事迹。
所以,它将他视为可能的“继承者”,能够带领这个沉寂了三十七万年的文明,进行最后一次战斗的指挥官。
“我需要知道更多细节。”陈阳没有立刻答应,“关于侵蚀的本质,关于你们文明的技术,关于锚点阵列的结构,以及……如果我接受,我需要承担的责任和可能付出的代价。”
阿特拉斯的机械身躯发出低沉的嗡鸣,那是类似赞许的声音:“明智。随我来……继承者。时间虽然紧迫……但在彻底决定前……你需要了解真相。”
它转身——动作依然缓慢,但比刚才流畅许多——朝着中央装置基座一侧的通道走去。陈阳跟上。
通道尽头,是一间更加宽敞的控制室。室内,数十个操作台呈环形排列,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平台。所有设备都处于最低功耗的待机状态,表面覆盖的时空冰霜比外面薄得多。
阿特拉斯走到主控台前,机械手指按下某个按钮。控制室内的照明逐渐亮起,全息投影平台开始运转——速度极其缓慢,光影如同在水中缓慢晕开的颜料,一点一点构建出一个复杂的星图模型。
那是“停滞时计”星域的全息图。十二个巨大的锚点结构体,如同表盘上的刻度,环绕着中央的“永恒守望者号”。此刻,其中一个锚点(正是陈阳看到的那个圆环结构体)已经被标注为刺眼的暗红色,而且那红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以这里的缓慢标准)向相邻的锚点蔓延。
“这是当前状态。”阿特拉斯的语速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按照这个速度……七十二小时后……六个锚点将被侵蚀。届时……阵列平衡将彻底打破。”
它又切换了投影,显示出锚点阵列的详细结构图。每一个锚点内部,都有复杂的能量回路和时空稳定装置,它们共同作用,扭曲了这片区域的时空规则。
“要净化被侵蚀的锚点……必须进入其核心控制室……用强烈的秩序力量冲击腐化核心……并修复关键回路。但每个锚点内部……已经被侵蚀改造成……充满危险的领域。腐化之种会孕育出……各种扭曲的守卫和陷阱。”
“我们曾经尝试过……在停滞协议启动前……派遣净化小队。生还率……零。”
陈阳凝视着全息图,大脑飞速运转。七曜之力中,“净化”权限或许有用,但需要足够的力量。“晨曦”的灵性是侵蚀的克星,但如今太虚弱。他自身的实力只恢复了四成左右……
“如果选择最后方案——转移核心呢?”他问。
阿特拉斯调出另一幅图像:那是“时计核心”的详细结构,以及与之相连的三个独立模块:知识库、种子库、以及一个标注为“文明火种”的未知容器。
“转移过程需要……十五分钟。期间‘永恒守望者号’的防御将降至最低。而且……我们需要一艘……足够快、足够隐蔽、且能承载核心的飞船。”它的传感器转向陈阳,“你的‘新星号’……太小。”
陈阳皱眉:“那如果选择唤醒全部战力,主动出击呢?”
这一次,阿特拉斯沉默了更长时间。全息图切换,显示出“永恒守望者号”内部的结构剖面图。在堡垒深处,数个巨大的舱室内,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战斗机械——从人形的战斗机器人,到巨型的机甲和战舰,数量以万计。它们都处于深度冻结状态。
“唤醒全部战力……需要时间。至少……内部时间两个月。而且……需要你的授权。”
“我的授权?”陈阳疑惑。
“是的。”阿特拉斯的机械音变得严肃,“在最后协议中……我作为船长……只有维持停滞的权限。唤醒战争协议……需要更高阶的指令——要么是文明最高议会的联合授权……要么是……被‘源初灵性’认可的‘继承者’的意志。”
“源初灵性……是我们文明传说中的至高存在……是秩序的源头。在最后时刻……我们向它祈祷……希望它能指引后来者。而你……携带着它的碎片。”
陈阳抚摸额头的“世界之卵”。原来如此。“晨曦”的灵性,在这些机械遗民眼中,竟是如此崇高的存在。
“如果我授权唤醒……然后呢?”
“然后……你将暂时成为‘永恒守望者号’的最高指挥官。所有战斗单位……将听从你的指令。我们将在停滞结束的瞬间……发动全面进攻……摧毁所有被侵蚀的锚点。然后……直面可能从侵蚀中诞生的……更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东西?”陈阳警觉。
阿特拉斯的全息图再次变化,显示出被侵蚀锚点的能量读数分析。在暗红色的侵蚀能量深处,监测到了一种特殊的频率波动——那是一种呼唤、一种牵引。
“腐化之种……不是自然形成的。它们是被‘播种’的。而播种者……可能在等待。等待‘停滞时计’崩溃……等待这个被保存了三十七万年的文明……重新出现在时间流中。那可能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侵蚀实体。”
控制室内陷入沉默。只有全息投影设备运转时发出的、极其缓慢的低频嗡鸣。
三个选项,三种可能。每一种都充满风险,每一种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陈阳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进入虚空以来的经历:裁决者号的牺牲,沉默齿轮的囚笼,信标平台的警示,以及那些在侵蚀中挣扎或沉沦的文明遗迹。
他睁开眼睛,目光坚定。
“阿特拉斯船长。”他的声音在凝固的时空中清晰响起,“告诉我,如果选择主动出击,具体的作战计划是什么?我需要了解每一个细节——从唤醒序列,到兵力部署,到可能的变数和应对方案。”
他没有直接做出选择,但他已经在考虑最积极、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那条路。
因为被动等待从不是他的风格。因为有些战斗,明知危险也必须面对。
因为“晨曦”选择了他,七曜选择了他,而现在,这个沉睡的文明也在等待他的选择。
阿特拉斯的幽蓝传感器光芒大盛,那是激动与决意的表现。
“很好……继承者。让我们开始吧……时间虽然凝固……但我们的意志……必须比时间更坚定。”
全息投影开始加速运转,无数战术图表、兵力配置、时间节点一一呈现。在这座凝固了三十七万年的最后堡垒中,一场决定文明存亡的计划,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铺开。
而在堡垒之外,那暗红色的侵蚀,仍在一点点蔓延,如同倒计时的沙漏,无声地宣告着终结的临近。
七十二小时。
或者,三个月。
决战,即将到来。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