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岛的夜风，带着咸腥的海水味与烧焦的木炭气息，吹过化为废墟的仓库。
九条裟罗的手指，正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六边形金属。金属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但远不及那从装置中持续不断渗出的、阴冷邪恶的能量波动，带给她灵魂上的刺痛。
嗡鸣声，尖锐而细微，像一只被困在铁盒里的垂死蜂虫，钻入她的耳膜，搅动着她脑海深处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将军大人？”副官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他试图搀扶住摇摇欲坠的九条裟罗，“您的伤势很重，我们必须立刻返回天领奉行所接受治疗。”
“我没事。”九条裟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推开了副官的手，视线从未离开过掌中的金属徽记，“你先带其他人处理善后，清点伤亡，封锁现场。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这片核心区域。”
“可是您的身体……”
“这是命令。”九条裟罗猛地抬头，那双金色的眼眸里，翻涌着副官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恸与狂怒的暗流。他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垂首。
“是！”
副官不敢再多言，他知道，此刻的九条裟罗，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只能带着几分不安，领着亲信退到了废墟之外，按照命令布置警戒线。
偌大的仓库废墟中，只剩下九条裟罗一人。
她踉跄几步，靠在一根断裂的焦黑立柱上，这才感觉支撑身体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每一声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温热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身前的尘埃里。
但她毫不在意。
她只是摊开手掌，死死地盯着那枚愚人众徽记。
那股能量波动，她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一次午夜梦回，都会被这股气息惊醒，然后便是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她的挚友，高桥让，那个总是笑着说『裟罗，我们的正义，就是要守护稻妻永恒的和平』的青年，就是在眼狩令期间，因为使用了愚人众提供的『秘密武器』而暴毙。
尸体被发现时，已经不成人形，全身的血肉都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撕裂，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和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充满不甘与痛苦的眼睛。
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是他无法承受邪眼的力量，咎由自取。
她也曾这样麻痹自己。
是他的选择，是他背叛了对将军大人的信仰，是他咎由自取。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枚从怪物核心里取出的抑制器，会散发出和他临死前一模一样的能量波动？
为什么这股能量，带给她的感觉，不是单纯的力量失控，而是一种……被精心调校过的、带着明确目的的共鸣？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她不能接受那个猜想。
如果那个猜想是真的，那么她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所坚守的，甚至为此不惜与挚友决裂的『正义』，又算什么？
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确切的答案！
九条裟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她将那枚抑制器放在面前的地面上，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缕微弱的紫色雷光。
这是她神之眼的力量，是雷电将军大人所赐予的、象征着天领奉行无上权柄与荣耀的力量。
她要用这股力量，亲自『审问』这件沾满了罪恶的证物。
“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她低吼着，将那一缕雷元素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到抑制器的核心凹槽之中。
就在雷光与抑制器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枚金属装置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色强光，嗡鸣声瞬间放大百倍，化作撕裂耳膜的尖啸！一股庞大的、混乱的精神洪流，顺着她的指尖，野蛮地冲进了她的脑海！
九条裟罗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僵直不动。她的瞳孔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她的意识，被强行拖入了一段不属于她的、破碎而绝望的记忆残片之中。
……
阴暗，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不知名药剂混合的刺鼻气味。
『我』正躺在一张冰冷的金属实验台上，四肢被皮质的束带牢牢固定住。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动弹分毫。
视野的余光里，能看到许多闪烁着幽光的玻璃器皿，里面浸泡着各种扭曲的、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
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正背对着『我』，在一个控制台前调整着什么。
“咳咳……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而虚弱。
那个身影转了过来。
他戴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奇特面具，只能看到面具下那双毫无感情的、冰蓝色的眼睛，以及一抹公式化的微笑。
“别紧张，高桥让先生。你只是在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贡献你微不足道的力量。”他的声音很温和，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你应该感到荣幸，你的数据，将成为『神明再造』计划中，一块重要的基石。”
“神明……再造？”『我』感到了发自心底的恐惧，“你们……你们愚人众，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个被称为『博士』的男人笑了起来，“当然是纠正这个世界的错误。神明，不应该高高在上。他们也应该被解构，被分析，被超越。而你们这些拥有神之眼的幸运儿，就是最好的『素材』。”
他走到实验台前，手中拿着一支注射器，里面是翻滚着不祥紫黑色能量的液体。
“这枚最新的邪眼，融合了魔神残渣与深海龙蜥的生命精华。理论上，它可以让一个普通人的元素力亲和度，在短时间内提升到接近『神选者』的水平。当然，失败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他将针头，对准了『我』的胸口。
“不……不要！放开我！裟罗！救我！！”『我』疯狂地嘶吼着，呼喊着那个唯一可能拯救自己的名字。
『博士』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兴趣。
“哦？九条裟罗？那位天领奉行的大将，雷电将军最忠诚的走狗吗？”他轻笑一声，“很有趣的素材。放心，实验很成功。你的数据非常有价值。或许……下一个素材，就该轮到她了。她的数据，一定比你更有价值。”
这句话，成了压垮『我』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许……不许你动她！你这个魔鬼！！”
愤怒与绝望，让『我』体内的元素力开始暴走。胸口那个刚刚被植入的邪眼，也在这股情绪的刺激下，开始疯狂地吸收『我』的生命力！
撕裂般的剧痛，从心脏处传来，瞬间席卷了全身！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肉、经脉、骨骼，都在被那股失控的力量寸寸碾碎，溶解！
视野开始变得血红，最后陷入一片黑暗。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了『博士』那毫无波澜的、如同宣判般的声音。
“样本活性过高，导致能量过载。实验体……损毁。记录数据，准备废弃处理。”
……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离岛的夜空。
九条裟-罗猛地从幻象中挣脱出来，她浑身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那段记忆，太过真实，太过残酷。
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她自己也亲身经历了一遍。
真相……
这就是真相！
挚友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而是一场蓄意的、残忍的谋杀！一场以活人为素材的、毫无人性的实验！
而自己……自己当时在做什么？
自己竟然相信了愚人众的谎言，相信了天领奉行内部的调查报告，认为是挚友咎由自取！
自己甚至……还在他的葬礼上，冷漠地说出了『这是背叛者的下场』！
“噗——”
一口鲜血，再也抑制不住，从她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大地。
无尽的悔恨与怒火，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愚……人……众！！！”
她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她缓缓地站起身，那双金色的眼眸，此刻已经化为一片燃烧着复仇之火的赤红。
她捡起地上的抑制器，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就要朝着离岛港口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愚人众的使馆！
她要去质问那些道貌岸然的外交官！
她要用手中的弓，将那个叫『博士』的刽子手，连同整个使馆，一起射穿！
理智，早已被仇恨的火焰烧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一只闪烁着淡蓝色微光的蝴蝶，扑扇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个冷静而熟悉的声音，通过传讯蝶，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九条大将，你现在在哪里？”
是神里绫人的声音。
九条裟罗的脚步一顿，但没有停下。她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只想复仇。
神里绫人的声音，似乎预判了她的沉默，语气变得严肃到了极点。
“我不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听着，你手上的东西，那枚从怪物核心里拿到的抑制器，绝不能让天领奉行的任何人看到！”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九条裟罗的身体猛地一僵，燃烧的理智，被硬生生拉回来了一丝。
“你……什么意思？”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字面意思。”神里绫人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九条大将，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一个能够精准引爆勘定奉行秘密仓库、并且嫁祸给高桥家的『怪物』，其背后所牵扯的，绝不仅仅是愚人众那么简单。”
“天领奉行内部……有内鬼？”九条裟罗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敢断言。但你带着这枚足以掀翻整个稻妻的证物，回到一个可能已经被渗透的地方，你觉得……你和这件证物，能安全地活到明天早上吗？”
神里绫人的话，字字诛心。
九条裟罗沉默了。
她不是愚笨之人。愤怒过后，冷静下来的她，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高桥家的覆灭，勘定奉行的爆炸，愚人众的实验……这一切，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如果没有内应，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而天领奉行，作为稻妻权力最大的机构，自然是内鬼最好的温床。
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年挚友死亡的调查报告，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将一切归咎于『意外』。这其中，是否就有人在刻意掩盖真相？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象征着绝对正义的天领奉行，内部早已腐烂生蛆了吗？
“立刻来神里屋敷。”神里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容置喙，“这是唯一的选择。”
传讯蝶化作光点消散。
九条裟罗站在原地，夜风吹得她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
去神里屋敷？
向那个一直以来被她视为政敌的社奉行当家求助？
这不啻于对她身为天领奉行大将的身份，对她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的背叛。
可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抑制器。
这是挚友用生命换来的、唯一的真相。她绝不能让它被湮没，更不能让挚友的仇，无法得报！
良久。
她抬起头，眼中的赤红与挣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的平静。
她转身，朝着废墟外的副官走去。
“将军大人！”副官立刻迎了上来。
“传我命令。”九条裟罗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今夜离岛仓库之事，是勘定奉行私藏的『不稳定爆炸物』意外引爆所致，现场搜查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所有证据均已在爆炸中销毁。”
副官的眼睛猛地瞪大，他震惊地看着九条裟-罗，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伪造报告？
这……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九条将军吗？
“你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吗？”九条裟罗的目光，落在了副官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副官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从那双眼睛里，读懂了某种东西。那是一种为了抵达某个目标，不惜弄脏自己双手的觉悟。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单膝跪地。
“是！属下……明白！”
九条裟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将那枚抑制器小心地收入怀中，然后转身，孤身一人，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她第一次，以守护正义之名，行了掩盖真相之事。
黑色的羽翼，在这一夜，染上了尘埃。
而在她离开后许久，一名负责清理现场的天领奉行武士，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悄走到了仓库的阴影里。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酷似瓢虫的机械造物。
机械飞虫的复眼闪烁着微弱的红光，似乎在传输着什么。片刻后，他将飞虫收回，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队伍中，继续进行着清理工作。
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