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成了福岛正则庶出子

心直口快的林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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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契りの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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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既出,如石沉渊。

大阪本丸奥殿,连日的岑寂似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角落。淀君不再如往日般,于晨昏定省后召石田、大谷诸臣入内奏对。她只是长时间地独坐于深处,面对枯山水庭院那一片萧瑟的白砂与黑石,背影凝定如雕塑,唯有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凉的青瓷香合,合上“醍醐”二字金丝镶嵌,流光暗转,触手生寒。

偶尔,她会去秀赖的御座所。幼主秀赖似乎也感知到山雨欲来的窒息,往日澄澈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翳。淀君陪坐其侧,听着片桐且元、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寥寥几位尚能登城的重臣,禀报着日益令人窒息的近况——外堀多段沦陷,粮道渐绝,伤者哀声日夜可闻,火药铅子所存无几。她不再如往日那般,或疾言厉色,或细问方略,只是静静地听,目光时而落在庭中那株老梅嶙峋的枝干上,时而空洞地投向虚空某处。待到臣下语毕,她只极轻地颔首,吐出几个字:“知道了,卿等辛苦。”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深彻骨髓的倦怠。

片桐且元每每欲言又止,浓眉深锁,胸腔起伏,似有万千忧虑梗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深深俯首。增田长盛则惯常地将目光投向紧闭的袄户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阁,望见城外连营的篝火与肃杀军容,面色凝重如铁。长束正家年轻些,耐不住这死水般的压抑,时常紧攥双拳,指节发白,下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懑的火焰。

这一日,亦是如此。沉闷的奏对将将完毕,令人窒息的静默再度弥漫殿中。忽然,廊下传来清晰而陌生的足音,不疾不徐,却步步踏在人心坎上。并非惯常的近侍或使番。

袄户无声滑开。

来人头戴乌帽子,身着墨色直垂,外罩阵羽织,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正是已向羽柴赖陆表示恭顺、并受命暂管京都治安与传达之职的前田玄以。

“你!” 长束正家霍然抬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攥紧的拳头猛地抬起,似要拍案而起,却被身旁增田长盛一个凌厉的眼神死死按住。他浑身颤抖,目眦欲裂地瞪着玄以,那目光如刀,似要将其生吞活剥。若非殿前仪制所在,恐已扑将上去。

前田玄以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面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他避开了长束正家那吃人般的视线,微微垂目,向御帘后的淀君与秀赖公方向,依礼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却无往日那般亲近自然。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催人。

织田有乐斋端坐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望向御帘方向。帘后身影朦胧,但他能感受到那凝滞的气息。有乐斋清咳一声,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声音平稳无波:“玄以殿远来辛苦。莫非……羽柴中纳言处,有回音了?”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接过了话头,免了玄以即刻直面丰臣忠臣怒火的尴尬,也将皮球轻轻踢给了淀君,由她定夺是否让玄以直言。问罢,有乐斋目光再次扫向御帘,带着询问之意。

片刻静默,帘后传来淀君的声音,比往日更显低沉,却奇异地稳住了一丝颤音:“……讲。”

前田玄以再次躬身,开口时,声音平稳清晰,显然是早已字斟句酌:“赖陆公钧意:羽柴、丰臣,本出一脉,同气连枝。只因山河阻隔,偶生嫌隙,更兼有奸佞之辈居中搬弄,蛊惑人心,以至干戈轻启,惊扰圣驾,实非天下黎民之福,亦非太阁殿下在天之灵所愿见。”

他略微停顿,似在观察帘后反应,然而只见帘幕低垂,毫无波澜,只得继续道:“今,首恶之辈,如勾连德川余孽之小出播磨守(秀政),已伏诛授首。另有昔日移交岸和田山城时,旧陆奥守伊达政宗公曾向中纳言殿下禀报,言及毛利丰前守父子或有寻衅之举。然……后经随军医官悉心诊视,政宗公忧思过甚,患染癔症,其言多有恍惚,未可尽信。”

“癔症”二字,他吐得极轻,却在寂静殿中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刺耳。片桐且元闭了闭眼,增田长盛嘴角微动,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长束正家则猛地别过头,肩头剧烈起伏。

“如今,”玄以提高了些许声调,仿佛要强调接下来的内容,“毛利丰前守及其嗣子,已为赖陆公亲自执于帐前。是非曲直,赖陆公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他再次躬身,语气转为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安抚的腔调:“赖陆公亦深知,此番纷扰,淀君殿下身处其中,调和斡旋,尤为不易。公心存仁念,不欲多见杀伤。故,只需……”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帘,又迅速垂下。

“只需将藏匿于城中之钦犯——久松氏一门,交出。则干戈可化玉帛,天下可复安泰。此,乃赖陆公最大之诚意,亦是为保全丰臣宗祀、大阪万全之拳拳心意。望淀君殿下……明察。”

话音落下,殿中落针可闻。久松氏,那是与德川内府渊源极深的家族,其遗孤藏身大阪,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亦是赖陆必欲得之而后快的“逆证”。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皆投向了御帘之后。

淀君端坐帘内,身影凝定。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数月牙般的白痕,又缓缓洇出暗红。赖陆的“回音”来了,却并非对她那封字字泣血、暗藏机锋的私信回应。这是一道公开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通牒。他将所有罪责推给“奸佞”(石田、小出、乃至“癔症”的伊达),将丰臣家高高供起,却要她亲手交出“钦犯”,以此作为“诚意”的试金石。这哪里是议和的条件?分明是逼她纳上投名状,自绝于天下忠义之名!

她感到一阵冰寒自脚底窜起。他要的,远不止她这个人,或这座城。他要她亲手撕下“丰臣家主母”最后一块遮羞布,要她将“大义”踩在脚下,要她彻底沦为他的傀儡,再无转圜余地。

殿中死寂持续蔓延,压力几乎化为实质。片桐且元额角沁出细汗,增田长盛眉头锁死,长束正家胸膛起伏,似欲爆发。

就在这时,一直如枯木般静坐于末席的宫部继润——那位以沉默寡言、心思难测着称的禅僧出身武将,缓缓抬起眼皮,灰败的目光在前田玄以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无喜无怒,无谴责亦无赞同,只如深潭古井,投石无声。随即,他又缓缓阖上眼,仿佛再度入定,与周遭的惊涛骇浪全然无关。

这微妙的一瞥,并未逃过帘后淀君的眼睛。她心中冷笑,继润这老狐狸,怕是早已看得分明,置身事外了。

终于,淀君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调:“久松氏……么。”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侍立于御帘一侧阴影中的奥医师(御内医):“我记得,久松家的嫡孙,唤作松千代的那个孩子,近日……似乎抱恙?”

那御医早已是面如土色,闻言浑身一颤,急趋上前,伏地颤声道:“回…回禀夫人。久松…松千代公子,三日前…忽染时疫,高烧不退,汤药罔效,已于…已于前日夜里,夭折了。”

“夭折了?”淀君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是!千真万确!小人…小人与诸位同僚皆已诊视,确是时疫凶猛,回天乏术……”御医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

殿中诸臣,神色各异。片桐且元猛地睁大眼睛,看向御医,又迅速瞥向御帘,似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灰败。增田长盛眼中精光一闪,旋即垂下。长束正家则是愕然,继而恍然,脸上血色褪尽,拳头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

前田玄以也是微微一怔,显然未曾料到有此变故。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御帘,又迅速低头,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不知是松口气,还是感到了更深的寒意。

帘后,淀君静默了片刻。

她眼前忽地闪过那个孩子的模样——很安静,有些瘦弱,但眼睛很亮,每次远远看见她,都会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一声“夫人”。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得知其父战死消息后,那孩子躲在廊柱后偷偷哭泣,被她撞见,吓得连忙抹泪,却还努力挺直小小的脊背,说“父亲是忠义之士,我不哭”。后来,那孩子还托人递上一封短笺,字迹稚嫩却工整,说“给夫人添麻烦了,万死莫赎,唯愿来生再报”云云。

一个懂事得让人心疼,却也注定活不长的孩子。

原来,已经“病故”了。

也好。

淀君缓缓地,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深,仿佛将胸中积郁多日的惊惶、焦灼、屈辱、算计,以及那深不见底的寒意,都随着这一叹,轻轻吐了出来。然而吐出的,不过是灼热的浊气,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沉重,依旧牢牢地攫着她,纹丝不动。

“原来如此,”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丝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倦意,“时疫凶险,夭折幼童,亦是可怜。既如此……久松氏一门,想来也已无人了。玄以殿,可如此回禀羽柴中纳言。”

前田玄以深深俯首:“……遵命。小人必定如实回禀。”他顿了一顿,又道,“赖陆公亦言,若夫人应允此节,则……万事皆可商榷。请夫人,善加保重。”

“商榷”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玄以再拜,躬身退出。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

殿内重归死寂,却比之前更加凝重,更加令人窒息。那“病故”的孩童,像一道无形的幽灵,盘旋在每个人心头。是灭口?是妥协?是交易的一部分?无人敢问,无人能言。

淀君依旧端坐帘后,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她并非仅仅在为那孩子的命运叹息。更是在为那个送出私信、心怀一丝渺茫冀望、却又不得不在此刻亲手扼杀这“希望”、并默许另一条生命无声消逝的、名为“茶茶”的女人,感到一阵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悲凉。

路,只剩下眼前这一条,布满荆棘与肮脏,通往未知的、或许更深的黑暗。而她,已踏了上去,再无回头可能。

最终,前田玄以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殿中那股紧绷欲裂的寂静却并未消散,反如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淤积在每个人的胸口。御帘低垂,淀君的身影在昏暗中凝然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瓷偶。

片桐且元终于忍不住,喉结滚动数下,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夫人……久松氏之事……”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终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是否……是否要再行详查?毕竟事关幼子,且涉及德川遗脉,万一……”

“查?” 帘后传来淀君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出情绪的反问,旋即化为更深的倦怠,“玄以殿方才所言,诸位可都听清了?羽柴中纳言要的,是‘钦犯’。如今久松氏已无嗣,难道还要掘地三尺,寻个死人来交差么?抑或……片桐大人另有良策,可解此局?”

片桐且元语塞,面色愈发灰败,颓然垂下头。他哪里还有什么良策?城外大军压境,内里粮尽援绝,石田、大谷等主战派或伤或困,昔日赫赫丰臣,竟已到了要靠一个孩童的“病故”来搪塞、来换取“商榷”余地的地步。

增田长盛一直紧锁的眉头此刻拧成了“川”字,他目光扫过帘后模糊的身影,又掠过面色惨白、魂不守舍的长束正家,最终落在依旧闭目仿佛入定的宫部继润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终是开口道:“夫人明鉴。然则……城外之围未解,羽柴中纳言虽言‘可商榷’,其所欲者,恐非仅一久松氏。今日之事,恐难令其满意。后续……”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今日能交出“病故”的久松嫡孙,明日对方再索要石田、大谷,甚至……又当如何?

一直沉默的长束正家此刻猛地抬起头,眼眶赤红,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增田大人此言何意?莫非还要将治部少辅、刑部少辅他们也交出去不成?!今日他们能逼死一个稚子,明日就能逼死秀赖公!我等……”

“正家!” 片桐且元低喝一声,截断了他的话头,眼神严厉中带着恳求。有些话,心里知道便罢,一旦说破,便是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将所有人都逼到悬崖边上。

长束正家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终究没能再说下去,只是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别过脸去,肩头微微抖动。

“够了。” 帘后,淀君的声音响起,比方才更冷,更淡,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事已至此,争执无益。久松氏子夭亡,乃时疫所致,此乃天意,非人力可强求。玄以殿既已回去复命,我等静候下文便是。诸位……都退下吧。秀赖也乏了。”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身侧一直紧绷着小脸、眼中充满茫然与恐惧的秀赖所说,语气勉强放柔了些,却更透出一股心力交瘁的无力。

诸臣面面相觑,终究无话可说。片桐且元与增田长盛交换了一个晦暗的眼神,齐齐俯身:“臣等告退。” 长束正家僵立片刻,也被增田长盛暗暗扯了衣袖,不甘不愿地行了一礼,踉跄退下。宫部继润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亦无多余动作,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袄户之后。

殿内重归空旷,唯有铜漏滴答,声声敲在心头。秀赖被乳母牵走,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安。淀君没有看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方才诸臣跪坐的空旷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压抑、愤怒与绝望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正荣尼悄步上前,低声禀道:“夫人,该用些汤药了。您这几日……”

“撤下吧。” 淀君打断她,声音空洞,“我无碍。你……去外面听听,此刻城中,都在议论些什么。”

正荣尼一怔,抬头看向御帘,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剪影,以及那挺得笔直、却似乎随时会折断的纤细脊背。她心中刺痛,低低应了声“是”,躬身退出。

殿内只剩淀君一人。她缓缓抬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日来的惊惧、焦虑、屈辱、算计,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她的神经。方才面对前田玄以时的强作镇定,此刻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脱。

正荣尼去得久,回来时面色比去时更添几分凝重与不忍。她跪在帘外,低声道:“夫人……城中流言蜚语颇多,奴婢……不敢尽禀。”

“说。” 帘内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正荣尼深吸一口气,方艰难道:“市井之间,多有怨言。言……言此番祸事,皆因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联结伊达、真田等外样,擅启战端,以至引狼入室,招来今日之围。亦有言……言刑部少辅(大谷吉继)筹谋不利,粮秣军备皆空,致使将士空腹苦战……

淀君闭上眼。这些,她并非没有耳闻。围城日久,希望渺茫,人心浮动,总要寻个发泄的出口。石田与大谷,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靶子。

“还有呢?” 她问,声音依旧平静。

正荣尼声音更低:“还有……还有议论夫人您的。说……说夫人您……偏信治部少辅,排挤浅野、福岛等尾张宿老,以至众叛亲离。甚至……甚至有人暗中揣测,治部少辅他……他对夫人您……” 后面的话,她嗫嚅着,终究没能说出口。

帘内一片死寂。正荣尼伏在地上,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良久,才听到淀君极轻、极冷的一声笑:“是么……原来,在世人眼中,我茶茶,竟是个被臣下美色所惑、以至误国的愚妇了?”

“夫人息怒!此皆无知小民胡言乱语,夫人万万不可放在心上!” 正荣尼连忙叩首。

“美色?” 淀君喃喃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至极、却又浸满苦涩的弧度。石田三成……那张总是苍白瘦削、带着病容却目光灼灼逼人的脸,蓦然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许多年前,他还是秀吉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佑笔,因计算钱粮、处理文书井井有条而初露头角。一次宴席间隙,她无意中听到他与旁人为某个账目细节争执,声音不大,却条理分明,寸步不让,那执拗认真的侧影,竟让她怔了一瞬。后来,他地位渐高,成为“五奉行”之一,每每议事,总是言辞犀利,不留情面,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却也替秀吉、替丰臣家处置了无数棘手的政务。他看人的目光总是很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与炽热,仿佛认定之事,便百死不悔。

他对她……是的,她并非毫无察觉。那目光偶尔掠过她时,会有一瞬间的不同,不是臣下对主母的恭敬,也非男子对女子的爱慕,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像是守护,又像是审视;像是忠诚,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与……或许是失望?他从不谄媚,甚至常常直言进谏,惹她不快。可每当丰臣家、每当秀赖遇到真正的难关,冲在最前面、筹划最尽力、甚至不惜以身犯险的,也总是他。

“偏信”?或许吧。在这满朝文武、姻亲故旧皆首鼠两端、各怀心思的当下,唯有他石田三成,是从未动摇过、旗帜鲜明要保全丰臣天下、保全秀赖地位的人。哪怕他的方法激烈,树敌无数,哪怕他将自己和她都逼到了如今这步绝境。

可这“偏信”,又何尝不是她别无选择下的“唯一信”?这“情意”,若真有,也早已在无数次的争吵、猜疑、利益权衡与绝望挣扎中,磨成了一柄双刃剑,既伤敌,更伤己。

而今,这柄剑,连同执剑的人,都已遍体鳞伤,深陷重围。而城外那些曾经与他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的同僚们,那些受过他恩惠、仰仗他提拔的家臣们,却在背后如此诋毁他,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头上,仿佛如此,便能洗净他们自己的怯懦与背叛。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悲凉,自心底缓缓升起。这怒意并非针对那些流言,而是针对这无可挽回的溃败,这众叛亲离的绝境,这将她与石田三成、与大谷吉继、与所有还在坚持的人一同拖入深渊的命运。

“还有……” 正荣尼的声音将她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带着更深的迟疑与恐惧,“方才……奴婢回来时,路过西之丸伤者安置处,听得有败兵窃窃私语,言……言昨夜有武士试图缒城而下,向羽柴军投诚,被巡哨发现,乱箭射杀。其中一人临死高呼,说……说‘宁降外敌,不殉石田’……”

“噗”的一声轻响。

淀君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的掌心,指甲不知何时已深深刺入,一点殷红在白皙的肌肤上泅开,染红了袖口内衬淡淡的栀子花纹。

宁降外敌,不殉石田。

八个字,像八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口。原来,人心离散,竟已至此。原来,在有些人心中,对石田三成的怨恨,竟已超过了城破家亡的恐惧,超过了武士的忠义。

她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点刺痛蔓延。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

前田玄以带来的,是赖陆冰冷而狡猾的通牒。城中弥漫的,是对石田三成乃至对她本人的怨怼与背叛。秀赖惊惶无措,重臣束手无策。而她手中,还有什么牌可打?

那封送出后石沉大海的、带着羞耻与隐秘交易的信?

那个“病故”的、无辜孩童的性命?

还是这摇摇欲坠、人心溃散的大阪城?

不,或许……还有一个人。一个即使身负重伤、即使被千夫所指、即使明知希望渺茫,也绝不会背弃丰臣,背弃秀赖,甚至……不会背弃她茶茶的人。

石田三成。

必须见他一面。在他还能说话,在她……还能做出决定之前。

“正荣尼。” 她开口,声音因用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

“奴婢在。”

“去……请治部少辅过来。就说……”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掌心,又缓缓移向窗外阴沉欲雪的天空,“就说我忧心战局,有些细节,想再问问他。要隐秘些,莫要惊动旁人。”

正荣尼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夫人,治部少辅伤势沉重,医者言其需静养,不宜……”

“去。” 淀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不容违逆的决断,尽管这决断之下,是无人可见的颤抖与空洞,“就现在。我……在茶室等他。”

茶室。那间她偶尔用于独处、或与极亲近之人商议要事的僻静所在。此刻召见一个外臣,且是重伤在身的石田三成,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正荣尼深深俯首,终是低声道:“……遵命。”

她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重归死寂。唯有那点掌心的血痕,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冰冷。

淀君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倒灌而入,带着硝烟与冰雪的气息,吹散了殿内沉郁的熏香,也吹得她遍体生寒。远处天守阁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模糊而沉重,仿佛随时会坍塌。

茶室之会,是最后的商议,是绝望中的挣扎,抑或……是某种无声的告别?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楚。

而正荣尼离去后,殿内的时光仿佛凝滞了。铜漏滴答,每一响都敲在淀君的心上,缓慢而清晰。她未再回到镜台前,只是依旧立在窗边,任凛冽的寒风拂过面颊,带走肌肤上最后一丝温度,却带不走心底那片冰封的寒意。远处,羽柴军阵中的法螺声似乎更密集了些,夹杂着隐约的号令与马蹄杂沓,如同乌云中酝酿的闷雷,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廊下终于传来极其轻微、却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不是正荣尼的细碎步点,而是沉重、拖沓,夹杂着压抑的喘息与甲叶微不可闻的摩擦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淀君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

袄户被极轻地拉开一道缝隙。正荣尼先探进身来,面色苍白,对着淀君微微颔首,眼神复杂。随即,她侧身让开。

门外,廊下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几乎完全搀扶着、支撑着。那人身披一件略显宽大、沾着污渍与暗红痕迹的墨色阵羽织,内里隐约可见白色绷带缠绕的痕迹。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毫无血色。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身旁那名忠心耿耿、同样满身伤痕的旗本武士身上。正是石田三成。

他并未踏入殿内,甚至未曾抬眼望向御帘方向。只是就那样停在门槛外的阴影里,如同一个从血与火的地狱中勉强爬出的残魂。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低垂的御帘,一股混杂着血腥、药味与死亡气息的压抑感,已扑面而来。

搀扶他的旗本武士,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主君,自己亦是伤痕累累,却仍努力挺直脊背,向帘内方向深深低头,目光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一片死寂。只有石田三成粗重、艰难,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异常刺耳。

他似乎想抬起头,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最终只是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侧过头,用羽织的袖子死死捂住嘴,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闷咳声令人心悸。那旗本武士慌忙轻拍他的后背,眼中含泪。

良久,咳嗽声渐息。石田三成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试图说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对着御帘的方向,微微颔首。

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那一下点头,却仿佛耗尽了他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后仅存的所有气力。那不是一个臣子对主母的礼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代,一种濒死般的诀别,一种……“我已尽力,无可奈何”的最终告白。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一晃,几乎瘫软下去,全靠那旗本武士死死架住。

淀君站在帘后,隔着竹帘的缝隙,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她看到他羽织下渗出的新鲜血渍,看到他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看到他连站立都需倚靠的虚弱。也看到了他那一下轻得不能再轻的颔首。

没有言语,没有奏对,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谋划或争执。只有这无声的、惨烈的现状。

所有想问的话,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指望,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无底深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也只是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同样无声。

正荣尼会意,眼中含泪,对着门外示意。那旗本武士如释重负,又似万箭穿心,再次深深一躬,几乎是半抱半拖着石田三成,踉跄地、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廊道的黑暗中。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渐行渐远,最终被远处的法螺与风声吞没。

殿内,重归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绝望。

淀君依旧立在窗边,身影在渐暗的天光中,凝固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三日后,庆长六年,元日。

没有爆竹,没有庆贺,没有觥筹交错。大阪城是在一片死寂与无形的压力中,迎来了新的一年。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雪花零星飘落,尚未触地,便已化开,留下点点湿痕,如同无声的泪。

辰时,紧闭了数月的大阪城正门——京桥口,在沉重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门内,是以片桐且元、增田长盛为首的丰臣家残存重臣,皆身着墨服,垂首肃立,面色灰败。长束正家也在其中,紧抿着唇,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门外,黑压压的羽柴军阵,肃杀无声。枪戟如林,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阵前,羽柴赖陆并未骑马,亦未着甲,只一袭绀色直垂,外罩绣有“五七桐”纹的墨色阵羽织,骑在一匹神骏的苇毛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洞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那片曾经象征天下权柄的巨城。

没有战斗,没有仪式,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前田玄以作为使者,上前与片桐且元低声交谈数句。随即,片桐且元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伏于地。他身后,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人,亦相继跪倒。城门内外,一片死寂,唯有风雪掠过旗幡的呜咽。

羽柴赖陆轻轻一挥手。

一队精锐的旗本武士,无声无息地小跑入城,迅速接管了城门、橹楼、各处要隘。随后,更多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秩序井然地涌入大阪城内。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回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大阪城,易主。

当日下午,本丸奥御殿。

所有的侍女、侍卫皆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宇空旷得吓人,只有角落铜制火盆中,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反而更衬出四周的死寂。

淀君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她站在那间面向枯山水庭园的茶室门口,身着一件素雅的浅葱色小袖,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庭中,白砂被薄雪覆盖,更显苍茫;那几块黑褐巨石如同冻僵的巨兽,沉默地匍匐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她没有回头。

羽柴赖陆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入城时那身墨色羽织,身上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他挥手,示意最后两名守在远端的近侍也退下。厚重的袄户被轻轻合拢,落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茶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炭火盆的光晕在榻榻米上投下摇曳的、暖黄色的光圈,却丝毫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冰冷与紧绷。

赖陆没有立即靠近,只是站在门口不远处,目光落在淀君挺直而单薄的背影上。那目光,平静,深邃,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良久。

淀君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清明,直直地迎上赖陆的视线。没有恐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决绝。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赖陆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踱步上前,在离她数步之遥的蒲团上,从容坐下。动作自然,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这座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茶室中,“比我想象中,要冷清些。”

淀君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兵燹之后,难免如此。何况,人心散了,再繁华的城池,也不过是具空壳。”

赖陆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人心散了,可以再聚。城池旧了,可以翻新。关键在于,执掌城池的人,有没有这个心思,和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夫人以为呢?”

淀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天下权柄,已入君手。羽柴中纳言雄才大略,翻新一座城池,聚拢些许人心,自然不在话下。”

赖陆并不答话,淀君却开始不安的双手似乎无处安放,而双目却更是对他不住的打量,最终赖陆叹了口气道:“不妨准备一下吧。”

烛影摇红,沉水香细缕自狻猊炉中袅娜而出,与满室阒寂交织,难掩自袄户隙渗入的、杂远方隐约金鼓的凛冽。

淀君起身仅说了句“稍候”,便起身入内,端坐于紫檀螺钿镜台前,更换萌黄地牡丹丸纹小袖,及外罩赤二重织五七桐纹付唐织袿时更没有避讳赖陆的打量。

淀君看着身上的唐织袿金线缂宝相莲华瑞云鹤,灯下流转幽奢光泽,若逝霞凝锦。

镜中玉颜,眉目犹可描画,然面色苍白类檀纸,唯唇间胭脂一点,艳惊心,寂怆神。颈项纤长自交领探出,弧柔易折,似名窑胚凝未凝时最脆处。袿裳微滑,露肩莹润如新雪覆玉,灯下锦绣映衬,无端生孤寒。

而后妆成,淀君依礼伏,额抵手背,浅葱小袖凉意渗肌。心鼓重击,原备斥问哀恳之言尽冻喉间。陆踱入,阖戸落栓,声不重而气凝。席君侧不远,姿弛若山压。

“书,览多遍,至今仍觉……甚妙。” 声平似议常。

淀君指微蜷。

“文采斐然。” 续言,隐带玩味,“‘冬枯草待春苏’…夫人用心良苦。”

语如针破冰。伏身未见其容,然可想见唇角了然淡弧。诸般婉转哀戚,殆如童戏漏洞尽窥。

“然,” 赖陆语转,平波下暗涌,“书中既言‘青灯古佛’‘谨奉帚帛’…夫人欲效比丘尼诵经祈福时,” 顿,顿重千钧,“…为吾铺床叠被否?”

君骤抬首,撞入深眸。无谑无淫,唯冰澈洞悉。哀婉曲意,暧昧相邀,皆纤毫毕现。

赧晕骤燃颊,非羞愤,乃赤裸无遁之惶惧。欲叱其曲解污清,唇颤不能声。盖非曲解,直撕薄纸耳。

陆目移榻榻米,审物若器。徐吐二字:

“铺床。”

非令非请,陈述其事。

君僵原处,血凝。铺床?此刻?此地?当面?亲手?

荒诞!心底尖啸。汝为谁何?!辱怒如岩浆冲顶,几欲冷哂掷物。爱来则来!然深寒遽攫——彼若“不玩”拂袖,秀赖何如?丰臣何如?婉乞暧昧,岂非尽付笑谈?书,己手递绮柬。此刻翻脸,前功尽弃。

时流死寂,息息凌迟。陆不促,静候若猎者观阱兽挣。默压千钧。

终,撑君“尊严”脊骨消散,替以麻木惫懒。罢。

徐起,僵若傀儡。不视,径趋榻旁,背跪。取叠置上品绢褥——柔滑含香,触手却类炽炭。

铺床。动重挟泄愤意,褥掼榻,力拍抻平。帛窸窣刺寂室,若切齿无声抗。

愚哉!心咒伴力平终皱。此事,岂有妇人趋奉理?汝竟不能…念止,耻潮涌。期何?期其若急色徒扑,俾扮“被迫”角色耶?

痴极。不知咒彼或己。

褥平如祭坛。复取松鹤纹羽织——己寝衣,铺此客室。识感胃翻,动渐缓。

后仍无动静。无步无息。唯目光粘背,冰澈沉静,透衣鉴狼狈心。

尚候何?新惶悄滋。嫌未足?或易意?铺织手微颤。不可止。止则前功弃。罢矣。

置织正枕。诸事毕。雅洁临时寝床,灯下发默邀光泽。

背跪铺侧,脊直若石。觉颊灼耳热,心跃欲出喉。寂漫室,唯己震鼓心音,杂远方无尽法螺,织窒景。

何故迟来?!

看穿拿捏火煎躁,混类期落空之惶,终溃强镇。遽扭首,眶微赤,声抑颤冲口:

“尚…候何?!”

出即悔。语气眼神,岂贞烈应有?

陆终动。徐起,伟影投压顶阴,笼君。容静无波,然深眸底掠淡谑色。若曰:观汝终不演矣。

未即近,好整暇,解羽织系带。动缓从容,若成仪。

君心跃喉,血冲顶,耳鸣。睹墨羽垂肩,见小袖领微开,露颈锁线。当避目厉叱当…然若咒定,瞠视其步近,携山雨欲来窒息。

终伫前,阴没君。俯身,温息拂耳廓,引难抑战栗。闻其声近耳语,清晰冰冷挟异哑,字字如烙:

“自来。”

“…”

非“铺床”事务令。直白,赤裸,辱甚。要非仅置场所,更要亲手主动成此终步“献”。

禽兽!心尖叫,身剧颤,泪涌眶。怒辱绝,或掺己难面对之、拆穿掌控后扭动。

死咬唇,血味溢。甲深掐掌,月痕白。时凝滞,息息世纪。

终,冰眸注下,无声千钧压下,极缓颤抬铅臂,探向己浅葱小袖襟口…

指触冰滑帛,及下灼跃肌。

“不…可无礼…” 闻己碎微呜咽,不知语彼或饰己终挣。“汝…乃待哺婴孩耶?事事需人…”

语未竟,尽言挣扎怒耻,尽为骤至挟难抗力灼体阴,封缄噬。

灯影剧摇,素障映纠缠叠覆、再难辨之晃剪影。

远方,法螺呜咽,透重阁,若为此漫长寂夜,奏冗沉闷镇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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