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华在地牢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第七天,望安岛收到了从泉州转来的急递。
这封盖着浙直总督府火漆的公文看似寻常,但火漆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与赵文华身上搜出的密信如出一辙。
陈启明展开公文的手微微一顿,纸上的墨迹在晨光下泛着冷光。总督府有令,着望安岛即日遣散私兵,收缴战船,一应船匠技师解送杭州听用。
雷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这是要我们的命根子!
阿成从密信夹层中剥出一张薄绢,上面是更小的字迹:此令出自通政司,经司礼监批红,内阁拟票,严嵩亲自画诺。
严嵩...翘儿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他不是病重告老了吗?
病重不假,告老是假。慕容贤从阴影中走出,手中拿着一卷发黄的邸报,上月十五,严嵩还进宫陪皇上赏雪。朝中传言,他虽不任首辅,但批红权未交,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他干儿子。
沈继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凝重:严世蕃虽被贬谪,但严党的根须还深埋在朝堂。这公文,怕是那老狐狸伸过来的第一只爪子。
辰时三刻,海面上的雾气还未散尽,了望塔传来急促的钟声。哨兵打出旗语:西北方向出现船队,悬挂的是浙江都司的旗号,但船型古怪,吃水线深得不正常。
是粮船。陈启明举起望远镜,但粮船上不该有炮窗。
雷震数了数:十二艘,四艘福船改造的炮舰,八艘粮船。粮船上堆着麻袋,但麻袋的摆放太整齐,像是...故意摆给人看的。
阿成快步登上观测台,手中拿着刚译出的密码:宁波线人急报,这支船队三日前从杭州出发,押运官是严嵩的门生,原杭州通判王汝正。
王汝正...陈启明沉吟,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严世蕃一手提拔,去年因贪墨被参,本该流放,却只降了半级。这是戴罪立功来了。
未时,船队在港外一里下锚。一艘小艇放下,王汝正踏上码头时,脚下明显虚浮——这是个文官,而且是个没怎么出过海的文官。
陈首领,久仰。王汝正拱手的动作很标准,但眼睛在瞟四周的炮台,奉总督府令,特来接收战船技师。这是公文,请过目。
陈启明接过公文,却不看,只盯着王汝正的眼睛:王大人一路辛苦。不知杭州要这些船匠,所为何用?
这个...下官只是奉命行事。王汝正眼神闪烁,朝廷要在钱塘江设船厂,造新式战船以御倭寇,正需熟手工匠。
巧了。陈启明微微一笑,上月兵部来文,说要在闽江设厂,已调走我岛三十名匠人。王大人这公文,怕是晚了一步。
王汝正脸色一变,从袖中又抽出一份:陈首领请看仔细,这是内阁直接下的条子,可不是兵部的文书。
条子上确实盖着内阁的大印,但陈启明注意到,日期是三个月前——那时严嵩还在。
王大人,这日期...陈启明将条子递回。
王汝正额角渗出细汗,强作镇定:内阁公文,自然...自然早有准备。陈首领,抗旨不遵,可是杀头的罪过。
气氛骤然紧张。码头上,雷震的手已按在刀柄上;船队中,炮窗的挡板悄悄掀开了一条缝。
王大人误会了。陈启明忽然笑道,船匠可以给,但需要时间调配。不如这样,大人先在岛上歇息几日,容陈某安排?
王汝正明显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当晚,接风宴设在议事厅。王汝正几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陈首领是聪明人,如今这朝堂...嘿嘿,严阁老虽不在其位,但说的话,比在位上时还管用。
陈启明为他斟酒,愿闻其详。
司礼监冯保,是严阁老的干儿子;通政使徐阶,是严阁老的门生;就连新任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当年也是严阁老举荐的。王汝正压低声音,这东南半壁,说到底,还是严阁老说了算。
翘儿在屏风后轻轻点头——这话,七分真,三分假。真在势力,假在意图。
宴散人静,陈启明独坐灯下,将那两份公文并排摊开。烛光摇曳,映出纸上细微的差别:内阁公文用纸是苏州贡笺,但这份的纸纹略粗;总督府火漆该是鲜红,但这份颜色暗沉。
都是假的。他轻声道。
但假公文,也能要真人命。翘儿从内室走出,为他披上外袍,严嵩这是试探。若我们服软,下一步就是真旨;若我们硬抗,他就有理由动兵。
所以他在粮船上藏兵。陈启明望向窗外黑暗的海面,十二艘船,至少可藏五百兵。登岛接管,足够了。
第二天清晨,王汝正提出要参观船厂。陈启明亲自陪同,去的却是最旧的一处工坊。老匠人慢吞吞地刨着木板,学徒笨手笨脚地打着楔子。
这...王汝正皱眉,陈首领的船厂,就这般模样?
好匠人都被兵部调走了。陈启明叹气,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王大人若不嫌弃,尽管带走。
王汝正转了转,忽然在一处角落停下。那里堆着些废料,但废料下,露出一角新刨的木花。
陈首领。他转过身,脸上没了笑容,明人不说暗话。严阁老要的,是造蒸汽船的匠人。交人,你还是靖海英雄;不交...海寇陈四,朝廷可是悬赏五千两的。
空气骤然凝固。雷震的手已握紧刀柄,工坊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埋伏的刀斧手。
王大人这是何意?陈启明神色不变。
陈四,嘉靖二十八年劫官船、杀县令,朝廷海捕文书至今未撤。王汝正从怀中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展开,上面画着人像,与陈启明有七分像,五千两,够在杭州买座大宅子了。
王大人认错人了。陈启明平静地说,陈某姓陈名启明,嘉靖三十一年受俞大猷将军招安,在册在籍。
俞大猷?王汝正笑了,俞将军如今在福建剿倭,自顾不暇。陈首领,这东南的天,要变了。
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严阁老让我带句话:匠人、船图、还有那蒸汽机的法子,交出来。保你一个参将,保望安岛安然无恙。若不然...他望了望海面,那十二艘船里,有一千精兵。
陈启明也笑了:王大人,陈某也有句话,请带给严阁老。
请讲。
嘉靖三十三年,严世蕃在苏州强占民田三千亩,逼死十七条人命,案卷至今压在刑部。嘉靖三十四年,严嵩的门生私吞治河银二十万两,证据在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延手中。嘉靖三十五年,也就是上月,严世蕃的管家在扬州强买盐引,逼死盐商三人,苦主现在就在南京。
王汝正脸色渐渐发白。
严阁老要陈某的命,容易。陈启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但陈某这些弟兄的命贱,换严家满门的命,值了。
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王大人回杭州,问问严阁老便知。陈启明转身,送客。
王汝正被出工坊时,腿都是软的。粮船当日下午就起锚了,走得仓皇,连补给都没要齐。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事没完。
第三天,泉州传来密报:王汝正船队并未回杭州,而是在舟山靠岸。舟山水师突然戒严,所有商船不得进出。
第四天,宁波眼线急报:浙江都司调集二十艘战船,在象山港集结,领兵的是严嵩另一门生,参将张经。
第五天,最坏的消息来了:朝廷新任命的巡海御史已从北京出发,不日将抵达福建。此人姓鄢,名懋卿,严世蕃的妻弟。
鄢懋卿...慕容贤展开一卷邸报,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原任御史,上月刚升右佥都御史。此人贪婪刻薄,是严党有名的酷吏。
来者不善。沈继舟摘下眼镜擦拭,巡海御史有专奏之权,可直达天听。他若说我们是海寇,我们就是海寇。
陈启明站在海图前,久久不语。图上,代表敌军的红点已从三个方向包围过来:舟山、象山、福州。而望安岛,是红心中央的那个黑点。
严嵩这是要三面合围。雷震的手指划过海图,舟山堵我们北上,象山截我们西进,福州拦我们南下。这是要瓮中捉鳖。
鳖有鳖的活法。陈启明忽然说,传令,所有战船今夜出港,分散隐蔽。工匠、眷属撤入后山洞穴。粮草、弹药分藏三处。
要打?雷震眼睛一亮。
打,但不是现在。陈启明的手指点在福州,鄢懋卿从北京来,必经福州。福州是谁的防区?
福建总兵俞大猷。阿成脱口而出。
俞将军与我们有旧。翘儿眼睛亮了,而且他最恨严党。
所以,我们要送鄢大人一份大礼。陈启明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那是当年俞大猷所赠,阿成,你带这令牌去福州,面见俞将军。告诉他,严党要对他下手了。
为何?
因为东南水师,是严党最后没掌控的兵权。陈启明展开另一份密报,上月,严嵩举荐其侄严年出任福建巡抚,被皇上驳回。皇上点了俞将军兼任。严党这是要借刀杀人,先除了我们,再收拾俞将军。
暮色降临,望安岛开始了紧张的转移。而海图上,那三支红色箭头的指向,已越来越清晰。
严嵩的手,终于从层层帷幕后伸出,直指这片海疆。而望安岛要做的,就是在这只巨掌合拢前,斩断它的手指。
夜深了,陈启明独自站在西山之巅。海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袂。远处海面上,隐约可见舟山方向的点点灯火——那是张经的船队。
夫君。翘儿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为他披上大氅。
这次,可能是最凶险的一仗。陈启明握住她的手,不只要打赢,还要赢得让朝廷无话可说,让严党无处下手。
那就赢给他们看。翘儿的声音很轻,却坚定。
海天相接处,启明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