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华的官船离开的第七日清晨,望安岛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连海鸥的鸣叫声都显得格外稀疏。
陈启明站在西山观测台的最高处,手中的望远镜缓缓扫过平静得过分海面,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涌动。
雷震踏着湿滑的石阶快步上来,靴子踏在青苔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昨夜水鬼队在岛西暗礁区发现新的水纹标记,有人趁夜潮时潜水上岸,在礁石上刻了星槎会的暗号。
阿成从情报室匆匆赶来,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迹:泉州线人用信鸽传来密报,赵文华返程途中在湄洲岛秘密停靠,深夜有黑衣客登船,停留两个时辰方去。
沈继舟正调试着新改进的夜视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锐利:葡萄牙商船的修船进度故意拖延,他们的工匠白天睡觉,夜间活动,似乎在测绘岛上的潮汐规律。
辰时三刻,议事厅内的檀木长桌上摊开三幅海图,分别用朱砂、墨汁和靛蓝标注着可疑的航迹、暗礁和潮汐点。
海风从半开的雕花窗涌入,吹得图纸沙沙作响。
葡萄牙人在拖延,赵文华在布局,倭寇在集结。陈启明的手指轻轻点在三幅海图的交汇处,这三股暗流,必在某处汇成漩涡。
翘儿端着茶盘悄声走进,青瓷茶盏落在桌面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葡萄牙船上的厨子今早采购时露了句醉话,说他们的船长最近常收到盖着奇怪火漆的信,火漆图案是双头鹰。
双头鹰?慕容贤突然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手中拿着一卷发黄的星槎会密档,这是葡萄牙某贵族家族的徽记,他们以航海图和精密仪器闻名。
未时刚过,了望塔的铜钟突然被急促敲响,钟声在海面上荡开不祥的涟漪。
哨兵打出旗语,东南方向出现船队,悬挂的虽是泉州水师的青龙旗,但船型与官船制式有细微差别。
来者不善。雷震的手按在刀柄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启明却摇头,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海平面:善者不来。传令,开中门,奏迎宾乐,我们要看看这条鳄鱼,敢不敢游进网中。
果然,那支船队在港外一里处下锚,只放下一艘蒙着青篷的小艇。
艇上下来的是个穿着从五品官服的中年文士,自称泉州府同知周文焕,但腰间佩玉的款式却是三品以上大员方能用的螭纹。
奉赵副宪之命,特来与陈首领商议要事。周同知递上的官牒纸质细腻,印泥鲜红,但右下角的暗记却是半年前的旧款。
陈启明屏退左右,只留雷震按刀立于屏风后。周同知从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推开匣盖,里面是一封盖着浙直总督府火漆的密函,火漆上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赵大人说,陈首领是聪明人。周同知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像蛇在草丛中游走,朝中有人弹劾你们私造战船、擅开海禁、勾结番夷,三条都是杀头的罪。
陈启明不动声色地斟茶,碧绿的茶汤在杯中微微荡漾:赵大人的意思是?
献出造船之术,总督府可保你们无罪。周同知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钩,否则,下一趟来的就不是本官,而是剿匪的官兵了。
送走周同知,议事厅里死寂如坟。雷震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这是明抢!
是试探,也是陷阱。陈启明将密函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纸边,渐渐化作灰烬,赵文华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也在试探朝中那几位的态度。
阿成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卷海图:三日前,葡萄牙商船有信鸽飞出,方向正是湄洲岛。
他们在串联。沈继舟用炭笔在三幅海图上画出连线,三条线在舟山外海某处交汇,这里,就是漩涡的中心。
夜色如墨,子时三刻,潜伏在葡萄牙船附近的水鬼回报,有黑衣人从商船底舱暗门潜出,泅水半里,登上一艘悄然而至的快艇,快艇驶向的方向,正是周同知官船下锚处。
鱼咬钩了。陈启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让阿成去泉州,我要知道赵文华和葡萄牙人,到底在炖一锅什么汤。
三日后,阿成带回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赵文华在湄洲岛秘密会见的,不只是葡萄牙通事,还有两个倭寇打扮的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支泉州水师船队,根本不在朝廷的船籍册上。
是私兵。阿成的指甲掐进掌心,挂着官旗的私兵。赵文华在养寇,寇也在养他。
翘儿轻轻放下茶盏,青瓷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一响:但他若真想要我们的命,何必亲自来岛上一趟?派兵剿灭,岂不更干净?
因为他要的不只是命,是活的技术。慕容贤展开那卷星槎会密档,指着一行小字,嘉靖二十八年,兵部曾密令东南各镇搜寻能工巧匠,炼制一种可破铁甲船的火炮。赵文华,怕是奉了密旨。
第五天黎明,一艘桅杆折断的商船如幽灵般漂到望安岛外海。船上的人自称是从满剌加逃回的华商,在海上遭遇了佛郎机海盗。
但沈继舟在检查船体时,在底舱暗格里发现了倭刀和火铳,还有一面绣着九头蛇的旗帜。
是汪直的人。被俘的头目在刑架下终于吐实,赵大人许我们舟山外三百里海疆,条件是在泉州外海劫杀回程的官船,嫁祸给你们。
那葡萄牙人呢?陈启明的刀尖抵在他的喉结上。
赵大人许他们在泉州设商馆,他们给赵大人火炮和造船匠,还有...还有一种能在水下航行的船图。
所有线索在那一刻串联成一张狰狞的网。赵文华要技术,倭寇要地盘,葡萄牙人要口岸,而望安岛,就是他们要献祭的祭品。
收网。陈启明的声音冷如寒铁。
次日,周同知收到请帖,邀他上岛商议归顺细节。同时,那艘伪装商船放出三只信鸽,内容一模一样:望安岛防备已懈,三日后子时,可袭。
信鸽果然飞向三个方向:泉州、湄洲、舟山。
周同知如约而至,这次的条件更加赤裸:交技术,交船,交人。赵大人可保陈首领一个六品武职,其余人等,既往不咎。
容陈某与众人商议三日。陈启明垂眸,掩去眼中的寒光。
好,就三日。周同知起身时,袖中滑落一枚双头鹰徽记的银币,他慌忙拾起,额角渗出细汗。
第一天,望安岛开始整顿防务,故意拆除了西侧炮台,做出归顺姿态。葡萄牙商船果然加派了小艇上岸,实则在测绘码头水深。
第二天,陈启明突发急病,由翘儿出面接待葡萄牙船长费尔南多。费尔南多提出用十门新式火炮交换蒸汽机图纸,被婉拒后竟不恼怒,反而笑道:陈夫人不妨再考虑,三日后,或许就不同了。
第三天傍晚,了望塔急报:三支船队从不同方向向望安岛合围,总数不下五十艘,呈钳形扑来。
终于来了。陈启明从病榻起身,眼中寒光如刀,传令,按瓮中捉鳖计行事。
夜色如墨,子时整,三支船队在预定海域汇合。赵文华站在改装过的旗舰上,望着黑暗中寂静的望安岛,嘴角泛起冷笑。
但他不知道,每艘船的船底,都附着望安岛的水鬼。他们口中含着芦管,手中握着特制的凿船锥。
更不知道,葡萄牙商船圣玛利亚号的底舱,费尔南多正对着一幅海图冷笑,图上的望安岛被朱笔画了一个叉。
但他也不知道,他最信任的大副,已经被慕容贤用三箱胡椒买通。
子时三刻,赵文华挥旗下令进攻。但命令还未传出,旗舰突然剧烈倾斜——船底被凿穿了三个大洞。
几乎同时,所有参与偷袭的船只都传来惊呼,船底漏水的噗嗤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岛上的炮台突然掀开伪装,黑洞洞的炮口喷出火舌。但炮弹没有射向船只,而是在船队周围炸起一道道水柱,形成一道环形水墙。
我们中计了!赵文华刚惊呼出声,圣玛利亚号突然升起白旗,费尔南多站在船头高喊:赵文华勾结倭寇、私通番夷,罪证在此!
他从怀中掏出一沓信函,在火把照耀下,赵文华的亲笔签名清晰可见。
几乎同时,倭寇船队中三艘主力舰突然倒戈,炮口对准了同伴——他们的船长,早在三日前就被阿成策反。
战斗在黎明前结束。赵文华被生擒时,正试图焚毁舱中的密函,但被雷震一脚踢开火盆。
那些信函里,不仅有与倭寇、葡萄牙人的往来,还有与朝中某位阁老的密信。
你还有什么话说?陈启明看着被绑成粽子的赵文华。
赵文华惨笑,嘴角渗出血丝:成王败寇...只恨没早点动手...但你们以为赢了吗?朝中想要这技术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旭日东升时,海面漂满碎木和浮尸。打扫战场的水兵在圣玛利亚号底舱发现一个铁箱,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幅巨大的南洋海图。
图上,一条朱笔新画的航线从吕宋直通闽浙,航线终点旁画着一面陌生的旗帜——红白蓝三色旗,旗下一只狰狞的狮鹫。
沈继舟抚摸着海图,手指在狮鹫徽记上停顿:这是...葡萄牙某大家族的旗帜。他们不是在满剌加吗?
看来,我们钓上的不只是鳄鱼。陈启明望着东方海平线上初升的朝阳,那里,新的风暴正在酝酿,还有从深海游来的,更大的猎物。
海水轻轻拍打着战船的残骸,将那面狮鹫旗的碎片推向岸边,像是不祥的预兆,缓缓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