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奚武强压下心绪翻涌,整了整衣袍折返屋内。他目光刻意避开高彪,只低头摩挲着案几边缘,沉声道:“那女子十年前孤身赴玉京寻夫,自此便没了音讯。家中只留下个十五岁的孩儿,后来染了急病,没人照料,竟就那样去了。”
高彪端着茶盏的手微顿,将温热的茶水递到他面前,语气里满是无奈:“卑职愚见,她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若是活着,寻夫无果,怎会舍得丢下亲儿不管,十年不归?”
达奚武指尖叩着案几,眉头深锁。高彪又补了句:“况且这已是十年前的旧案,人事变迁,如今再查,怕是连半点蛛丝马迹都难寻了。”
达奚武拿起那本从宫中带出的《花氏族谱》,泛黄的纸页上字迹模糊,正凝神思索间,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高彪抬眼望去,神色骤凛,连忙起身行礼:“参见栗公公!”
达奚武闻声转头,见栗嵩身着暗纹蟒袍,缓步走了进来,忙也起身躬身见礼。栗嵩左手虚抬,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咱家是来协助达奚知府查案的,不必多礼,都坐下说话。”
达奚武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栗嵩缠着绷带的右手——那日扭断栗嵩手臂还未痊愈,再对上栗嵩意味深长的笑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脸颊泛起几分尴尬。
栗嵩何等通透,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开口:“达奚知府不必自责。既往之事已成过眼云烟,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圣上交代的差事办妥当。你说呢?”
“公公所言极是。”达奚武连忙应下,伸手为他拉开一旁的凳子,又亲自斟了杯热茶递过去,“公公请坐。”
栗嵩落座后,指尖轻叩茶盏,直奔主题:“不知达奚知府打算从何处查起?”
达奚武放下茶壶,语气里满是怅然:“想在茫茫玉京寻一个十年前进京寻夫的女子,当真如大海捞针一般,无从下手。”
这话恰好说到了栗嵩心坎里,他不禁颔首附和:“你说的是。咱家也查了几天,可什么都没查到。”
话音刚落,达奚武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抬眼看向栗嵩:“正因如此,卑职想换个角度查探。”
“哦?”栗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身子微微前倾,“怎么个换法?”
达奚武将《花氏族谱》推到两人中间,指尖点在“花莲升”的名字上:“寻常寻人之法,无非是查籍贯、访旧邻、问客栈,但十年过去,这些线索早已断了。可她既是为寻夫而来,那她的丈夫,必然是她在玉京唯一的牵挂与联络。我们与其找她,不如先查她要找的人。”
栗嵩摇头,“圣上拿到族谱后就让咱家去找这个人,可咱家整个玉京的户籍册都看了,都没找到他。”
达奚武指尖划过《花氏族谱》上“花莲升”三字,语气笃定:“这个花莲升应该是改名换姓了,所以才会查不到。而且花母一个带着稚子的妇人,怎会无缘无故抛家舍业,千里迢迢奔赴玉京寻夫?定是她从别处打探到了花莲升的音讯,或是他主动传递了什么消息,让她觉得在京中有所依靠,才敢这般孤注一掷。”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两人:“所以我断定,花莲升当年绝非失踪,而是确在玉京落脚,且十有八九已积攒了些根基——否则花母断不会放心将孩子留在家中,独自前来。”
栗嵩闻言颔首,高彪也连连点头。
达奚武指尖叩在案上,循着时间线推演:“圣上提及花狸十五岁病亡,算下来已是十年前的事。花母赴京在前,孩子病故在后,这般推算,花莲升至少在弘启十三年至弘启十七年间便已抵达玉京——要么是先一步来京站稳脚跟,再召花母前来。
他目光灼灼:“我们只需锁定这段时日,从武陵迁居玉京的人员名册,花莲升这条鱼,必定就在其中!而且他的前往玉京的路引肯定无法造假,一定能查到。”
“正是正是!”栗嵩抚掌赞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思路比盲目寻访花母下落靠谱多了!户籍卷宗乃户部掌管,咱家这就带你们过去——有圣上的口谕,再加上咱家的面子,他们不敢推诿。”
说罢,栗嵩起身整了整衣袍,左手一挥:“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达奚武与高彪连忙应声,三人快步走出驿站。驿外早已备好了三匹骏马,三骑扬尘,朝着户部衙门疾驰而去。
户部地处玉京东南角,朱门高耸,匾额上“户部”二字鎏金熠熠。守门的衙役瞧见栗嵩的腰牌,连忙躬身行礼,哪里还敢有半分阻拦。
栗嵩径直领着二人闯入户籍司,主事官员听闻公公驾到,吓得连忙从文案后起身迎接:“不知栗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客套话少说!”栗嵩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喙,“圣上有旨,命我们查勘弘启十三年至十七年间,从武陵府来到玉京的所有人员户籍。立刻将卷宗悉数取出,不得有误!”
主事官员脸色一变,连忙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取!”说罢转身快步走入后堂,不多时便领着几名书吏,抱出十几本厚重的户籍卷宗,整齐地堆放在案上。
“栗公公,这便是那段时日的迁居名册,按年份编排好了。”主事官员擦了擦额角的汗。
达奚武与高彪立刻上前,两人分左右翻阅,栗嵩则站在中间,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每页卷宗。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载着迁居之人的姓名、籍贯、年岁、落脚之地,甚至随行家眷的信息。
“公公,此事需速战速决——还请再调派些人手,务必将弘启十三年至十七年间,所有从武陵迁居玉京的人员尽数排查!还有路引册也要查。”达奚武抬眼看向栗嵩,语气急切却不失沉稳。
栗嵩颔首应道:“理应如此!”说罢当即转身,对随行的小宦官吩咐几句,命其火速前往东厂调人。不多时,十几名身着劲装、面色肃然的东厂番子便疾驰而至,迅速归入户籍司内。
一时间,户籍司内灯火通明,纸页簌簌作响如蚕食桑叶。十几双手同时翻飞,厚重的卷宗被一本本翻开、查阅、归类,连原本负责户籍管理的主事官员也被挽留下帮忙,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高彪盯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只觉双眼酸涩难忍,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低声叹道:“大人,这数量也太惊人了!当年从武陵迁居来京的竟有这么多人?”
达奚武目光未离卷宗,指尖划过一行行姓名,沉声道:“玉京乃天子脚下,遍地皆是机遇,武陵距京不过千里之遥,百姓前来谋生、求仕者自然众多。越是如此,越要沉心静气——重点排查‘花’姓之人,或是年岁与花莲升相符、户籍信息有相似之处者,万不可遗漏半分!”
话音刚落,那主事官员忽然眼前一亮,猛地拍了下案几,高声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这一声惊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达奚武快步上前,接过主事官员递来的卷宗——那是一本泛黄的弘启十四年路引册,在册页中间位置,“花莲升”三个字赫然在目,下方清晰标注着籍贯:武陵府青牛镇。
“是他!”高彪凑上前来,眼中满是欣喜。
主事官员喘了口气,连忙说道:“大人您看,他当年申领的是门单(临时身份证),按规矩,门单登记时需详细描述申领人样貌,以备查验!”说罢,他俯身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翻找起来,不多时便抽出一份薄薄的纸笺,“找到了!这便是花莲升的样貌底册!”
达奚武接过纸笺,只见上面用毛笔工整写着:“脸型方正,肤色黝黑,眉骨突出,眉毛粗浓,眼角略下垂,鼻梁挺直,唇形厚实。年方二十四,无随行家眷,职业填‘经商’。”
“经商?”栗嵩凑过来看了一眼。
达奚武指尖摩挲着纸笺上的字迹,若有所思:“门单有效期不过一年,他弘启十四年申领门单,后续必定要办理正式户籍迁入,或是续领门单。主事大人,能否查查他后续的户籍变动记录?”
主事官员连忙点头,转身又投入卷宗之中。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后,他面色凝重地走了回来:“回大人、公公,查遍了弘启十五年至二十年间的户籍卷宗,竟没有花莲升的任何变动记录——既没有办理正式迁入,也没有续领门单,更没有注销户籍的记录,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凭空消失?”高彪皱眉,“这怎么可能?门单过期后若不续办,便是黑户,在玉京根本无法立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