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滨海市国际机场。
一架从香港飞来的波音747客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
与往常的贵宾接待不同,停机坪上没有红毯,没有欢迎横幅,甚至没有一排西装革履的迎接队伍。
只有一辆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北京吉普212,静静地停在廊桥出口不远处,车身洗得还算干净,但边边角角依旧能看到干涸的泥点,仿佛刚从某个尘土飞扬的工地归来。
林旬靠在车门上,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平静地看着舷窗。
他身边,站着同样一身工装的陈浩,年轻的天才工程师眼圈微红,显然是一夜未眠,但他的眼神却异常亢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画满了草图的笔记本。
“林哥,你确定……我们就在这儿等他?”陈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是不是有点太不正式了?”
“对付英国老派绅士,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打乱他的节奏。”林旬笑了笑,“他以为会有一场唇枪舌剑的谈判,在豪华的会议室里,喝着上好的红茶,讨论着几亿美金的生意。我们就偏不让他如愿。”
“战场,必须由我们来选。”
舱门打开。
戴维斯·布朗爵士,在斯科特和几名助手的簇拥下,出现在廊桥口。
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得体的萨维尔街手工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便经过长途飞行,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疲惫,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停机坪上那辆格格不入的吉普车,以及车旁的两个年轻人。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那就是林旬?”他低声问身旁的斯科特。
“是的,爵士,那个高一点的。”斯科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敬畏。
戴维斯·布朗没有再说话,他迈开脚步,沉稳地走下舷梯,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和压迫感。
他没有走向前来迎接的机场代表,而是径直走向了那辆吉普车。
一场无声的较量,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刻,便已开始。
林旬没有迎上去,依旧靠在车上,直到戴维斯·布朗走到他面前不足三米的地方,才直起身子,取下了嘴里的烟。
“布朗爵士,欢迎来到滨海。”林旬用的是字正腔圆的英语,流利得让对方的女翻译都愣了一下。
戴维斯·布朗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林先生,你的迎接方式,和你做生意的方式一样,都……很特别。”
“在中国,我们讲究‘客随主便’。”林旬微微一笑,拉开了吉普车的后座车门,“爵士,请吧。今天的第一个‘会场’,离这里不远。”
戴维斯·布朗看了一眼那简陋甚至有些肮脏的车厢,又看了一眼林旬脸上那不容置疑的笑容,他沉默了两秒,最终还是弯下腰,坐了进去。
斯科特等人面面相觑,也只能硬着头皮挤进了另一辆由赵富贵开来的面包车。
吉普车发出一声咆哮,驶离了机场。
车子没有开往市中心,也没有开往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而是一路向西,驶向了滨海市最偏僻的郊区。
道路越来越颠簸,窗外的景象也从城市的高楼,变成了低矮的民房和荒芜的田野。
戴维斯·布朗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透过车窗,冷静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国度。
半小时后,吉普车在一个破败的院子前停下。
院门口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大半,依稀能辨认出几个字——江北省第一综合勘察设计院。
“林先生,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戴维斯·布朗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认识。”
林旬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几十名年纪普遍偏大的工程师,正围在一台崭新的486图形工作站前,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年轻助教讲解AutocAd的操作,他们的神情,专注得如同第一次拿到画笔的孩子。
而在院子中央,一个穿着朴素,头发有些发白的人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用一把特制的长尺,绘制着一条流畅的曲线。
他就是江北设计院的总工程师,罗维民。
“老罗,客人来了。”林旬喊了一声。
罗维民抬起头,看到戴维斯·布朗一行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埋首于他的图纸,那是一种属于顶尖技术人员的,对于权威的漠视。
“布朗爵士,”林旬指着那群正在学习cAd的工程师,“他们,是蓝图公司收购的第一批‘大脑’,平均年龄五十二岁,平均工龄三十年。一个月前,他们还在用鸭嘴笔和计算尺,一个月后,他们将成为中国第一批能熟练运用三维建模和有限元分析的桥梁设计师。”
他又指向罗维民和他脚下的图纸。
“而他,是这群‘大脑’的‘灵魂’,他正在设计的,是沧澜江大桥主缆的鞍部曲线。这条曲线,将决定十万吨的拉力,如何被平顺地传导到塔顶,全世界,能手绘出这条完美曲线的人,不超过五个,而他,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戴维斯·布朗顺着林旬的指引看去。
作为一名资深的土木工程师,他一眼就看出了罗维民图纸的份量。那不是简单的几何图形,那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是几十年经验与天赋的凝结。
他再看向那些白发苍苍,却像学生一样努力学习新软件的老工程师们,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原以为蓝图公司只是一个依靠某个天才的灵光一闪而崛起的草莽团队。
但他现在看到的,是一种可怕的融合。
最顶尖的传统经验,与最前沿的现代技术,正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捏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全新的、他从未见过的力量。
“林先生,你给我看这些,是想证明什么?”戴维斯·布朗沉声问道。
“证明?”林旬笑了,“不,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们引以为傲的百年经验和规范,我们尊重,但我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以十倍、百倍的速度,去学习、去超越。”
“你所看到的,只是蓝图公司‘大脑’移植手术的第一步。未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的设计院,来自全国各地,最顶尖的头脑,都会汇聚到蓝图的旗帜下。”
林旬说完,不再解释,转身带着他们离开了设计院。
吉普车再次启动,这一次,是朝着海边的方向。
当戴维斯·布朗的视线尽头,第一次出现盐田滩涂上那十座如史前巨兽般矗立的碳化炉,和“奇美拉二代”那复杂的、宛如神经脉络般的管道森林时。
这位见惯了世界级工程的老人,第一次,瞳孔剧烈地收缩了。
他菜发现,林旬带他看设计院,不是炫耀,而是铺垫。
如果说设计院是“大脑”,那么眼前这个庞大的工业基地,就是一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的……钢铁“骨骼”!
“爵士,欢迎来到我的王国。”
林旬站在吉普车旁,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由他亲手创造的天地。
“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谈谈……那份‘魔鬼的契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