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长安的晨雾是灰的。吸进肺里有霉味，像陈年的经书泡过污水，晾不干，闷在怀里发酵。
街面上没什么人。卖胡饼的摊子没生火，木架上积了层薄灰。拉车的老卒缩着脖子走，车轮碾过青石板，声音被雾吞了一半，剩下的碎在空气里，像谁在低声哭。
皇宫的角楼露在雾上面，飞檐挂着的铜铃不响。往日该有宫女洒扫的台阶，今天只蹲了个小太监，手里攥着块沾了暗红的布，正擦着阶缝里的东西。布拧干时，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浅红的印子，很快又被雾盖了。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他咳得厉害，帕子按在嘴边，拿开时能看见帕角的血。旁边站着个穿道袍的人，手里捧着个紫铜炉，炉盖缝里飘出的烟是淡金的，闻着有甜香，却压不住殿里另一种味——像肉放坏了，混着药渣的苦。
“陛下，”道士的声音放得很轻，手指在炉壁上摸了摸，“人皇丹的火候差三成，缺的就是‘真经气’。那和尚要是能取来经，炼出的丹能让陛下再活五百年。”
李世民没说话。他盯着炉里的火，眼神散着，像雾里的灯。阶下跪着两个和尚，袈裟是新的，却洗得发白，领口沾着点不易察觉的黑。
“取经的事，”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就交给陈玄奘。他是金山寺出来的，名声好。”
跪着的和尚里，年长的那个抬了抬头。他眼角有块疤，藏在皱纹里，此刻轻轻抽了下。“陛下放心，玄奘法师心诚，定能取回真经，普度众生。”
这话落时，殿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地上，很快没了声。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膝盖一软就跪了：“陛下，后山……那‘供品’没挺过去。”
道士皱了皱眉，没看小太监，只对李世民躬身：“无妨，再找一个就是。要童男，八字纯阴的，才能养住丹气。”
李世民挥了挥手。小太监爬起来，跑出去时撞了门，发出哐当一声。殿里又静下来，只有铜炉里的火偶尔噼啪一声，火星子飘到半空，就被灰雾裹住，灭了。
金山寺的佛堂里，唐僧正捻着佛珠。木鱼敲得慢，每一下都落在心跳上。佛灯的光很暗，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埋在阴影里。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寺里的监寺，手里托着个木盘，盘里放着件新袈裟。监寺的鞋上沾着泥，还有点暗红的印子，他进门时特意在门槛上蹭了蹭。
“玄奘法师，”监寺把袈裟递过去，声音压得低，“陛下传旨，让您三日后启程取经。这是御赐的，您穿上，显庄重。”
唐僧接过袈裟。料子是好的，摸起来软，却有点凉，像贴了块冰。他低头拂了拂衣角，看见袈裟内侧缝着个小布包，里面硬邦邦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后山的事，”唐僧突然开口，木鱼声停了，“刚才是什么动静？”
监寺的脸僵了一下，很快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是野狗闹。法师别管这些，安心准备取经就是。这是功德，是大造化。”
唐僧没再问。他重新拿起木鱼，敲了一下。声音在佛堂里转了圈，撞在墙上，弹回来时，混着窗外隐约的风声——像是谁在哭，又像是布料被撕开的响。
他捻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佛珠是檀木的，磨得光滑，却硌得指腹发疼。
三日后启程。他知道。长安需要真经，陛下需要长生。他是和尚，该做这件事。
佛灯的光晃了晃。唐僧抬起头，望着佛龛上的佛像。佛像的脸在暗里模糊，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在哭。
晨雾还没散。长安的灰雾裹着这座城，裹着佛堂里的木鱼声，裹着阶缝里没擦干净的暗红，慢慢等着三日后的启程。
没人知道，这趟路的起点，早浸在了腐臭的水里。也没人知道，那个捧着袈裟的和尚，此刻心里念的不是经，是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这功德，到底是谁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