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宋莹几乎是弹跳起来冲过去,拉开门,急切地问:“谁打的电话?厂里怎么说?”
林武峰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看到妻子通红的眼眶和孩子们担忧的眼神,心里一酸,但语气尽量放得平稳:“放心,不是厂里打来的。没事。”
宋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但疑虑更深:“那就好……我还以为……庄老师他们看你接电话就回去了,嘴上不说,心里都担心着你。到底是谁?大过年的。”
躲在房间门后倾听的栋哲和九溪对视一眼。这时,院子里传来鹏飞的喊声:“栋哲!阿九!出来放鞭炮啊!我买了好多!”
九溪给了栋哲一个眼神,栋哲立刻会意,隔着门回道:“鹏飞,你跟筱婷玩吧!我们这边有点事儿!”
九溪深吸一口气,拉着栋哲走了出来。她走到父母面前,目光清澈地看着父亲:“爸,不管电话里说了什么,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您先说出来。我们是一家人,有事一起扛,一起想办法。”
栋哲也站到姐姐身边,少年人的肩膀已初显宽厚:“对啊爸,妈,我们都上大学了,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了。家里的事,我们有权利知道,也能分担。”
林武峰看着眼前一双已经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儿女,看着妻子眼中强忍的泪水和全然的信任,心中最后那点犹豫和沉重的背负似乎减轻了些。他拉着宋莹重新坐下,缓声道:“好,我说。刚刚……是广州那边打来的电话。一家压缩机厂,私企。以前我去广交会的时候跟他们有过接触,后来也一直保持着技术上的联系。”
宋莹的心又提了起来:“他们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林武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如果……我说我要离开现在的压缩机厂,你们有什么想法?”
宋莹急了:“厂里处分不是还没正式下来吗?说不定……”
林武峰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满是疲惫和幻灭:“能有什么好结果?‘在外面兼职’这件事,现在厂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职务撤销是板上钉钉了,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降职,调到边缘岗位。”
“行!降职也行啊!”宋莹抓紧他的手臂,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工资少点就少点,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过日子,只要人没事……”
“不一样的,莹莹。”林武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我在厂里兢兢业业干了二十多年,跟同事关系处得也不错,自问没为私利给谁使过绊子,害过谁。可是这举报信一出……”他顿了顿,眼神有些空茫,“我是可以继续工作,但跟同事们之间那层信任,没了。我现在走在大街上,有时候会突然打个寒颤,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像随时准备再给我来一下子。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宋莹听得心如刀割,一把抱住丈夫,眼泪簌簌而下,反复说着:“会过去的,武峰,会过去的……”
“过不去了。”林武峰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人和人之间,一旦撕破了脸皮,信任的镜子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合作了。”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继续说道:“广州那边的负责人,在电话里说,他很欣赏我的技术和经验。说我的学历、职称,都够得上他们那边‘重点帮扶企业技术骨干引进’的标准。苏州厂里的事……他们好像也听到点风声。他们说,只要我愿意过去,就能立即办理入职,所有手续他们协助解决。”
宋莹抬起泪眼,震惊又不舍:“这也太突然了!不干就不干了,怎么突然又要去广州了?那么远!”
“树挪死,人挪活。”林武峰替她擦去眼泪,语气里渐渐透出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决绝,“我本来也是从福建到的苏州。珠三角那边我熟,业务上也对口。我才四十岁,还干得动,现在还有人愿意请我,换个地方,也许能闯出条新路。我电话里再三确认了,过去是作为高级技术人才引进,待遇不会差,户口、住房,他们都有相应的政策。而且……”他声音低沉下去,说出最深层的忧虑,“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政策风向又变了,把以前这种事定成重罪,到那时候,我想走恐怕都来不及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宋莹低低的抽泣声。几秒钟后,她猛地用手背抹掉眼泪,站了起来,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好!我支持你!去广州!”
她像是瞬间有了主心骨,开始快速盘算:“我去办停薪留职!还有栋哲和阿九的户口……”
“妈妈,”九溪连忙拉住她,温声安抚,“您别紧张。我跟哥哥已经考上大学了,户口暂时迁到学校,不影响。放假我们不过是换个地方回家而已,没关系的。”
宋莹被女儿的话拉回一点理智,连连点头:“对,对,幸好,幸好你们都考上大学了……以后,以后我们都去广州!”
林武峰心疼又无奈:“你说什么傻话呢?你在棉纺厂干得好好的,裁员都没裁到你,怎么能自己主动走?”
“我不是说傻话!”宋莹转身看着他,眼泪又涌出来,但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武峰,你要是一个人去了广州,咱们这个家就散了!我离不开你!你刚才去接电话,我这心里就突突地跳,我害怕!我怕那是别人把你叫走的电话,怕你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要是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番毫无保留的依赖和炽烈的情感,让林武峰喉头哽住,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宋茵继续说着,思路越来越清晰,仿佛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条绳索:“广东企业多,工资高,你能找到工作,我也可以!你有技术,我有手艺,我怕什么?到了广州,你要是不想我太累,我还可以盘个小店,服装店、小吃店都行,我的眼光和手艺你还信不过吗?”
九溪适时地补充,给母亲的想法添砖加瓦:“妈妈说得对。爸爸,以后我跟哥哥放假就回广州。你们千万别有心理负担,觉得耽误了我们。对我们来说,家在哪儿,哪儿就是我们的根。”
栋哲也用力点头:“爸,妈,阿九说得对!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从头开始怕什么?我们还年轻,有的是力气!”
林武峰看着妻子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看着儿女们坚定支持的目光,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似乎终于被这股名为“家”的力量撼动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将妻儿都揽到身边,虽然前路未知,但此刻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好。”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久违的轻松,“我们不害怕,也不担心。一家人在一起,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