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闹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散尽。
北京城的灯火未眠,但国家大剧院周边的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凌云找了个空隙提前离场,沿着剧院侧面的小路慢慢走。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
他走到小广场边的长椅坐下。
抬头看天,北京难得见到几颗星星,倔强地钉在深蓝色天幕上。
成了吗?
他问自己。
耳朵里还响着今晚最后那阵掌声,像潮水一样淹没舞台的声音。台下那些面孔在脑子里闪过——格鲁伯教授郑重其事的点头,安娜女士擦着眼泪竖起的大拇指,还有不同肤色观众眼睛里相似的亮光。
成了,也没成。
文化这东西,种下去到长成大树,得几代人。今晚顶多是撒了一把好种子。土适不适合,天会不会变,有没有虫子来咬,都是未知数。
但种子确实撒出去了。
撒得很远。
凌云闭上眼睛。
东京,凌晨两点。
涩谷乐器行二楼练习室还亮着灯。
中村俊也盘腿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一把三味线。亚麻灰的头发在灯光下有点炸,耳钉闪着光。他表情很认真,认真得眉头都皱起来。
手机支在面前,播放着凌云演出的片段。观众手机拍的,画面晃,音质糙,但那股气势还在。
他把进度条拉回三弦独奏那段。
听了三遍。
低头看自己怀里的琴。手指按上琴弦,拨一下。音色清脆,但和视频里那种浑厚苍凉的味道不一样。
皱眉。
又试了几次,味道还是不对。
“啧。”
抓了抓头发,有点烦躁。关掉视频,打开搜索软件,输入“中国三弦教程”。点开播放量最高的那个,是个中国老师,中文讲解配日文字幕。
看了五分钟,眼睛亮起来。
爬起来走到墙角,从一堆杂物里翻出旧笔记本。翻开,里面已经记了不少东西:中文拼音,简单汉字,《青花瓷》《东风破》的旋律简谱。
在新的一页写:三弦,中国民族乐器。音色……
停笔想了想,写下:有故事的声音。
坐回地板,重新抱起三味线。
这次不模仿那段独奏了,试着弹《青花瓷》前奏——这首他练过很多遍,指法熟。
清脆的日本三弦音色,流淌出中国风的旋律。
意外的,不难听。
有种奇妙的融合感。
中村眼睛更亮了。调整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琴弦上滑动得更投入。窗外的东京夜色深沉,这间小练习室里,十七世纪的日本乐器和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旋律,在一个染着灰发的日本青年手里,达成了跨越时空的和解。
弹到一半,他停下来。
掏出手机,对着琴录了一段十秒的视频。
配文:尝试融合。然后发在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三分钟后,有评论跳出来:“这是《青花瓷》?用三味线弹?好酷!”
中村咧嘴笑了。
维也纳,晚上八点。
市立音乐厅排练室,灯火通明。
霍德华博士站在指挥台上,抱着胳膊。面前是维也纳青年交响乐团,一群年轻人坐得笔直。
“第三乐章,第47小节。”霍德华的声音在空旷里回响,“大提琴声部,进来的时候再坚决一点。这不是犹豫,是宣告。懂?”
大提琴首席点头,手指在琴颈上无声按了按。
“从45小节开始。”
乐团首席抬起琴弓。
音乐响起。
他们在排《华夏》第三乐章“交融”。不是照搬,是改编过的版本,更适合西方乐团编制,但核心旋律和结构都在。
霍德华闭眼听着。
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敲拍子。
脑子里闪过今晚看的直播画面——那个中国年轻人站在舞台中央,音乐涌起时那股要冲破屏幕的生命力。他得承认,自己输了。不是输给某个人,是输给了一种以前没正视过的可能性:东方美学和西方音乐形式,真能这样水乳交融。
音乐进行到东西方乐器对话那段。
霍德华抬手:“停。”
乐团停下,所有眼睛看向他。
他走下指挥台,坐到钢琴边。手指落键,弹了几个音。不是《华夏》旋律,是自己的即兴。弹了十几秒,停住,抬头看乐团。
“你们觉得,”他问,“音乐有国籍吗?”
年轻乐手们面面相觑。
“以前我觉得有。”霍德华自顾自说下去,“巴洛克是德国的,浪漫主义是法国的,爵士是美国的……每种风格都带着出生地的胎记。”
顿了顿,手指又按下一个和弦。
“但现在我觉得,可能错了。”
“真正的好音乐,它的国籍是人类。”他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它说的是一种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喜怒哀乐,生死爱恨,对美的追求,对永恒的疑问。”
站起来,走回指挥台。
“继续排练。今晚加练一小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种光,“希望下个月在市政厅的演出,能让那些老头子们听听——听一听,世界已经变了。”
乐团重新开始演奏。
这次大提琴声部进来的那一刻,坚定如铁。
内罗毕,下午三点。
阳光晒得贫民窟的铁皮屋顶发烫。
旧木板和防水布搭的简易教室里,传出歌声。不是当地传统歌谣,是中文。发音不准,调子有点跑,但孩子们唱得很用力,小脸涨红。
“同住地球村……我们是姐妹兄弟……”
《人类》的副歌。
教室前面,一个穿军绿色t恤的女战士站着,手里拿印着拼音和英文翻译的歌纸。她是林悦,凌云的爱人,总政文工团派出的文化交流志愿者,来非洲半年了。
出发前,凌云拉着她的手说:“注意安全,常联系。”
她笑着说:“放心,你的歌就是我的护身符。”
团里给的任务是用艺术传递友谊,她选了音乐。不仅仅因为这是丈夫的事业,更因为她相信——音乐真的能打破隔阂。
有一次课间,她手机放起《人类》。孩子们围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叫基普罗的小男孩问:“林老师,这是什么歌?好听。”
林悦解释,这是关于所有人都是家人的歌。是我爱人写的。
孩子们要求学。
她就一句一句教。教得慢,孩子们学得认真。他们可能不懂每句中文意思,但旋律里的温暖、包容、希望,他们感觉到了。
十几个孩子站成两排,卖力唱。
窗外,几个路过的当地妇女停下听。听不懂歌词,但听着听着,脸上露出笑,身体轻轻摇晃。
唱完了。
孩子们期待地看着林悦。
林悦鼓掌:“很棒!比昨天好多了!”
基普罗举手:“林老师,您爱人……很厉害吗?”
林悦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嗯,很厉害。他在国内,让很多人听到了中国的声音。我在这里,想让你们也听到。”
“我们也能让他听到我们的声音吗?”另一个小女孩问。
林悦心里一暖。她拿出手机——这是团里配的加密设备,但录像功能正常。打开,对准孩子们:“来,我们再唱一遍,我录下来。今晚……我给他看。”
孩子们立刻站得更直,小胸脯挺起来。
音乐响起。
童声在闷热的非洲午后飞扬,穿过铁皮屋顶缝隙,融进炽烈阳光里。不远处,秃鹫在天空盘旋,下方是贫穷、疾病、战乱留下的伤痕。但这间简陋教室里传出的走调歌声,硬生生撕开一片干净空间。
那是希望的声音。
林悦看着镜头里的孩子们,眼眶有点热。她想起来非洲前那晚,凌云熬夜整理了一大堆资料,从当地风俗到安全注意事项,打印了厚厚一摞。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当时说。
“你是我老婆。”凌云头也不抬,“我得负责。”
现在,她站在这里,听着孩子们唱他的歌,突然觉得那些音符就像风筝线——线这头在她手里,线那头在北京,在丈夫的音乐里。
北京,凌晨一点。
凌云还坐在广场长椅上。
腿有点麻。正要起身,手机震——不是电话,是条视频消息。
发件人备注:悦。
点开。
画面晃了晃,稳定下来。是非洲,熟悉的简陋教室,十几个黑皮肤孩子站得笔直,正卖力唱《人类》。发音不准,调子飘,但每个孩子脸上都是那种纯粹的、投入的神情。
唱到“我们是姐妹兄弟”那句时,前排一个小男孩用力挥了下拳头。
视频最后几秒,镜头转向窗外——贫民窟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但更远处,是干净的蓝天。
然后画面回到林悦的脸。她好像瘦了点,肤色深了些,但眼睛亮亮的。
“看见没?”她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带着笑意,“你的歌,孩子们学会了。他们说想唱给你听。虽然唱得不好,但他们是真心的。”
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在这边挺好的,别担心。就是……有点想你。演出成功了吧?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等你忙完这阵,我也快轮换回国了。到时候……”
视频到这里结束。
最后那句话没说完,但凌云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拇指在妻子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打字回复:“看到了。孩子们唱得很好。你瘦了。注意身体。我也想你”
发送。
几秒后,手机又震。林悦回了个笑脸表情。
凌云看着那个笑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
正要收起手机,又来了条消息——这次是王斌的电话。
接起来:“王哥?”
王斌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方便说话吗?”
“方便。你说。”
“两件事。”王斌说话一贯直接,“第一,昨晚全球数据出来了,比预期还好。上面很满意,陈部长让我转告你,辛苦了。”
“第二件呢?”
王斌顿了顿。
电话那头传来敲键盘声,很轻。
“第二件,”王斌声音压低点,“山河引擎被动监听,在凌晨零点十七分捕捉到一次极短暂异常信号。来自境外某已知跳板服务器,目标指向我们文化输出数据中枢。”
凌云坐直身体。
“攻击?”
“不算攻击。更像……试探。或者确认。”王斌说,“信号只持续零点三秒,然后消失。我们反追踪过去,对方已切断所有痕迹。”
“什么意思?”
“意思是,”王斌缓缓说,“有人还不死心,想看看我们这根桥,到底扎得多深多牢。但试探完,他们可能发现——这桥已成气候,不是小打小闹能动摇的了。”
凌云没说话。
看东方天际,已泛出金红色。
“所以,”他问,“他们放弃了?”
“暂时性的。”王斌说,“至少常规手段,他们知道没用了。文化这东西,一旦真进了人心,就像种子发了芽,你再想把它拔出来,除非连整块地一起毁掉。但他们不敢。”
电话安静几秒。
“不过,”王斌补充,“你还是要小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些东西,正面打不过,可能会换法子。”
“我明白。”凌云说。
挂断电话。
握着手机,看天边越来越亮的晨光。
王斌说得对。桥搭起来,走的人多了,自然有人看不惯。他们不敢直接拆桥——那会引起众怒。但他们可以在桥上撒钉子,可以散播谣言说桥不结实,可以收买几个人捣乱。
但……
站起来,活动发麻的腿。
当桥上每天有成千上万人走过,当桥两端的人开始自发交流、贸易、通婚、成为朋友的时候,几颗钉子几句谣言还能有多大作用?
想起中村俊也,想起格鲁伯,想起内罗毕唱《人类》的孩子——还有镜头后,妻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种子已经撒出去了。
在东京乐器行,在维也纳排练室,在非洲铁皮教室,在无数个没见过不知道的角落。
它们正在发芽。
也许长得慢,也许长得歪,但只要长了,就有希望。
深吸一口清晨空气,冰凉,干净。
转身朝剧院方向走回去。
该回去了。刘晓和苏圆圆该着急了。庆功宴残局还得收拾。接下来更多事要做——凌云音乐学院筹备,新作品构思,下一轮巡演计划……
路还长。
但天亮了。
同一时刻。
地球另一端,某没有窗户的会议室。
三个男人围坐圆桌前。屏幕上是刚汇总的全球舆情报告,重点标注所有和“凌云”“华夏音乐”“夏国风”相关的正面数据。
一片飘红。
主位男人五十多岁,灰发梳得一丝不苟。盯着屏幕看很久,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
“所以,”他开口,声音没起伏,“我们过去三年投入的所有资源,制造的所有舆论节点,培养的所有‘意见领袖’……就换来这个?”
另外两人低头,没敢接话。
“一个歌手。”灰发男人继续说,像说笑话,“一个唱歌的,带着几首曲子,就把我们花了十几年构建的文化防线,撕开这么大口子。”
拿遥控器关掉屏幕。
会议室陷入昏暗。
“上面已经下结论。”站起来,走到墙边按开关。灯亮了,刺眼。“针对‘凌云’个人的直接行动,全部终止。风险大于收益,且……效果已微乎其微。”
年轻点的男人忍不住开口:“可是,如果不阻止,他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
“到时候?”灰发男人转过身,眼神冰冷,“到时候,他的音乐会进更多国家课堂,他的理念会被更多年轻人接受,华夏文化会成为‘酷’和‘高级’的代名词——这些,已经在发生了。你告诉我,怎么阻止?派刺客?制造丑闻?还是再来一次全网抹黑?”
年轻男人哑口无言。
“文化战争,”灰发男人走回桌前,双手撑桌面,“打到这阶段,拼的已经不是手段,是底子。是你的文化本身,有没有生命力,能不能让人真心喜欢。”
直起身,整理西装袖口。
“我们输了这一局。认了。”说得平静,但每个字像从牙缝挤出,“但战争没结束。只是换了战场。”
看两个下属。
“从现在开始,所有资源转向长期战略。培养我们自己的‘凌云’,挖掘我们自己的文化符号,做我们自己的‘夏国风’。”顿了顿,“五年,十年,我们等得起。”
“那……凌云那边?”
“不用管了。”灰发男人摆手,“他已经成了气候。动他,代价太大。而且……动了也没用。那些歌已经刻在很多人脑子里了,你还能把所有人的脑子都洗一遍?”
走向门口,在拉开门前,停了一下。
没回头,只说一句:
“有时候,最大的无奈不是打不过。”
“是连打的办法,都没有了。”
门关上。
会议室里剩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窗外天色渐亮。新的一天,这世界某个角落,可能又有孩子第一次听到《青花瓷》,又有青年试着弹奏《东风破》,又有老人听着《我的祖国》湿润眼眶。
那些音符,已经挣脱所有枷锁。
它们自由了。
北京,清晨三点。
凌云回到剧院后台。
庆功宴场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工作人员在做最后清扫。刘晓趴在桌上打瞌睡,苏圆圆靠着椅子背闭目养神,手里还攥着半瓶水。
听见脚步声,两人同时睁眼。
“老板!”苏圆圆跳起来,“你跑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走走。”凌云说,“透透气。”
刘晓揉揉眼睛,打个哈欠:“陈部长刚来过电话,说让你好好休息几天,下周有个座谈会,想请你参加。”
“好。”
“张团长和吴政委也来消息了。”苏圆圆翻手机,“回去后,高兴得睡不着,让你有空去家里吃饭。他们现在可闲了,天天种花遛鸟。”
凌云笑了。
想起刚进文工团时,张团长那大嗓门,吴政委总背着手一脸严肃。现在都退休了。时间真快。
“对了,”刘晓想起什么,“小雨表妹昨天也发消息了,说她在云南支教的那个小学,孩子们都会唱《青花瓷》了。她还录了视频,我转发给你。”
“小雨在云南?”
“对啊,去了小半年了。你不知道?”刘晓瞪大眼睛,“你这个表哥当的……”
凌云有点惭愧。这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家里的事确实顾得少。他点开刘晓转来的视频——云南山村的教室里,几十个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唱着“天青色等烟雨”,窗外是绵延的青山。
视频最后,表妹林小雨对着镜头比了个耶:“哥,你的歌都唱到我们大山里来啦!孩子们可爱听了!”
凌云看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那些音符,不止去了东京、维也纳、内罗毕,也去了云南的山村,去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
“回吧。”他说,“都累了。”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全英文,很短:
“你的音乐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河流。虽然我从没去过中国。谢谢。”
没署名。
凌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好几秒。
.................
平凡的一天。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些音符正飞越山海,落在东京的琴弦上,落在维也纳的谱架上,落在内罗毕孩子的歌声里,落在云南山村小学的课堂上,落在妻子发来的视频里,落在表妹比出的手势里,落在无数陌生人的耳朵里。
它们生根,发芽,长出新的枝桠。
谁也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