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寒风刺骨。
薛明蕙跟着谢珩往前走。脚下的路越走越窄,两旁空无一物,唯有黑雾贴地游移。她呼吸有些发紧,胸口闷得难受,却没有停下脚步。谢珩走在前头,步伐不快,却极稳。他始终将手虚扶在她背后,仿佛随时防备她跌倒。
青崖从暗处现身时,无人言语。
他单膝跪地,左腿传来细微声响,像是机关运转的轻鸣。低头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随即起身立于谢珩右侧,再不发一言。薛明蕙知道他是谢珩的人,也记得那条可动的机关腿,但她从未见过他出手。
他们停在一处断崖边缘。
崖下有河,水面漆黑,覆着一层厚重的灰冰,深不见底。冰面裂痕如蛛网蔓延,却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不是血腥,亦非腐臭,倒像是潮湿的泥土味。
“忘川。”谢珩低声开口。
青崖立刻上前,抬腿猛踏冰面。
轰然一声巨响,冰层炸裂,碎片四溅。裂缝迅速扩张,黑水涌出,寒气扑面而来。薛明蕙浑身一颤,指尖僵冷。谢珩一把将她拉至身后。
就在此刻,青崖左眼的罩子骤然亮起一道蓝白光芒,直照河底。
水下景象瞬间清晰。
一堆白骨静静堆积,层层叠叠。有的残存破铠,有的挂着半截腰牌。骨色泛青灰,排列整齐,似被人刻意安放。最深处一具骨架通体泛着紫金光泽,在光下微微反光。头骨上戴着断裂的冠冕,腰间悬着一枚残缺的玉扣。
薛明蕙盯着那枚玉扣,心跳蓦然一滞。
她认得这个样式——与谢珩随身携带的玉佩,原是一对。
“那是……”她刚启唇,手腕便被谢珩按住。
谢珩凝视河底,神色陡变。
并非恐惧,也非惊愕,而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肃然。他的指节发白,喉结微动,却始终未松开手。
青崖立于裂口边缘,机关腿嵌入岩缝,左手已抽出软刃,刀锋仅露寸许,横于胸前。他未曾回头,声音低沉:“主子,水下有东西在动。”
话音未落,那具紫金骸骨猛然睁眼。
眼眶中无瞳,唯有一簇黑色火焰喷涌而出,高逾尺许,灼得水面滋滋作响。一股沉重的压力骤然压下,仿佛千斤重担加身。薛明蕙膝盖一软,几乎跪倒,被谢珩猛地拽住。
“逆子。”那声音不在耳畔,而在脑海响起,震得耳膜生疼,“你竟为一个女子动用轮回之力?”
谢珩未答。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朝下,露出一道暗红色纹路,似伤疤,又似印记。那纹路渐渐发热,泛起微光,正与紫金骸骨胸口的凹陷遥相呼应,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相连。
“若您真是我族先祖,”谢珩终于开口,声量不大,却字字沉稳,“您就该明白我为何而来。”
骸骨不动,黑色火焰微微跳动。
“你违逆天规,擅闯轮回台,毁十世镜,致因果紊乱。”那声音转冷,“你以为你能护住她?她不过命如草芥,何德何能触碰三生石?”
薛明蕙咬住嘴唇。
她想反驳,却发不出声。不只是因那声音压迫太强,更因它说得太准——他们确实毁了十世镜,确实是为了她。可这些隐秘,怎会是死人知晓?
青崖向前半步,挡在二人之前。
他左眼光芒更盛,照得河底一片惨白。那些白骨在光下轻轻颤动,仿佛即将苏醒。他低声道:“主子,它在聚魂,最多十息便可完全复活。”
谢珩未看他,亦未动。
他仍举着手,魔纹与骸骨之间的光束愈发明亮。额角渗出冷汗,颈侧浮起一条细线,似有异物在皮下游走。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已变。
不再是平日的冷静,也不见惯常的从容,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我不是来求您允准的。”他说,“我是来取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骸骨倏然抬手。
一只空骨之爪直指薛明蕙,黑色火焰顺指尖蔓延空中,化作扭曲符文。河水剧烈翻腾,四周白骨纷纷震动,有些甚至缓缓站起,齐齐转向他们的方向。
青崖低喝一声,软刃尽数出鞘,横于身前。
他左腿机关嗡鸣作响,齿轮飞转,整个人伏低姿态,随时准备跃下。右手指向河底左侧:“主子,三生石不在中央!在它背后三步,有个方形石台!”
薛明蕙顺着望去。
果然,在紫金骸骨之后,隐约可见一方平整石块,其上刻字,大半被泥沙掩埋。她心头一跳——那便是三生石。
她刚欲上前,谢珩却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别去。”他嗓音沙哑,“它在等你靠近。”
“可我们不正是为取石而来?”她急道,“再拖下去,这些骨头都要活了!”
“不是现在。”他紧盯骸骨,“它不愿我们触碰,说明碑上所刻,是它不想我们看见的真相。”
“那又如何?”
“所以我得逼它亲手交出来。”
话毕,他松开她的手,向前一步,直接立于冰面边缘。脚下冰层咔咔作响,随时崩塌。他高举右手,魔纹光芒暴涨,直射河底。
紫金骸骨怒吼一声。
黑色火焰骤然膨胀,化作火蛇扑杀而来。青崖纵身而起,机关腿横扫,软刃斩断火蛇。火蛇落地,烧出数个焦坑。
“主子,撑住!”青崖落地翻滚,挡在谢珩前方,“我为你争取十息!”
谢珩未应。
他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于掌心,抹过魔纹。那纹路瞬间加深,红得近乎发黑,光芒刺目。河底紫金骸骨开始颤抖,黑色火焰明灭不定,似遭压制。
“你……竟敢以血脉反噬?”那声音首次出现波动。
“我不只是谢氏后裔。”谢珩冷笑,“我还是当年被您亲手封印之人。”
骸骨猛然抬头。
冠冕裂开一道缝隙,黑色火焰冲天而起。整条忘川为之震动,河水倒卷,冰层大片碎裂。青崖单膝跪地,以软刃插入岩缝稳住身形,左眼之光照亮整片河床。
薛明蕙蹲下身,拾起一块碎冰。
低头一看,冰中冻着一角布料,月白色,缀银丝花纹——与她身上这件裙裳一模一样。她心头一紧,还想细看,冰面忽然裂开,一股水流冲出,将她掀退数步。
谢珩依旧伫立。
他全身颤抖,嘴角溢血,但手臂未垂。魔纹之光与骸骨胸口凹陷连成一道血桥。骸骨低吼挣扎,却被牢牢牵制。
“说出三生石的真相。”谢珩一字一顿,“否则,我即刻引爆血脉封印。”
骸骨沉默片刻。
随后,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身后的石台。石台自行升起,泥沙剥落,显露出完整碑面。其上密布姓名,分作十列,每列三人。
第一列首位,赫然是“薛明蕙”。
第二位,是“谢珩”。
第三位,空白。
薛明蕙望见这一行时,呼吸几乎停滞。
她记得阎王曾言,三生石记载他们十世之名。可眼前碑文,仅存三行。其余九列名字模糊不清,似曾被人刻意抹去。
“你在隐瞒。”谢珩直视骸骨,“为何只留第一世?”
骸骨不语。
眼眶中火焰熄灭一瞬,复又燃起,比先前更暗、更冷。
“命如草芥之人,也配触碰轮回圣物?”这回,它是对着薛明蕙说的,“你可知每一次重生,都是踩着他性命换来的?”
薛明蕙未动。
她望着碑上名字,又看向谢珩的背影。他仍在流血,却挺立如初。
她缓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在乎。”她说。
“他在哪一世死过,如何死去,为谁而亡——我都不在乎。这一世,我要他活着。”
骸骨凝视着她,火焰微微跳动。
谢珩侧首看她一眼,未语,却回握更紧。
青崖忽然低声道:“主子,不对劲。”
他指向河底。
那些原本站起的白骨,不知何时已齐齐转向同一方向——并非对着他们,而是面向三生石。它们举起骨手,似在膜拜,又似在畏惧。
而三生石本身,竟开始渗出血珠。
暗红液体沿碑面滑落,滴入水中,却不散开,反而凝成一线,缓缓流向紫金骸骨。骸骨接过血线,头骨微垂,如同饮血。
薛明蕙睁大双眼。
“它在吸收碑上的名字?”她喃喃道。
谢珩脸色骤变。
“不好,它在篡改记录!”
他猛然抬手,欲冲上前,可就在刹那,紫金骸骨猛然抬头,黑色火焰直扑而来。
青崖腾空拦截,软刃划出三道光弧,劈开火焰。他自己也被震飞,撞上岩壁,咳出一口鲜血。
谢珩一把将薛明蕙护至身后,举起魔纹之手,准备硬接下一击。
然而那火焰行至半空,忽地静止。
骸骨静静端坐,火焰收回眼眶。它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再质问,反倒像一声悠长叹息:
“你若真想知道真相……便看看石碑背面。”
薛明蕙一怔。
她望向三生石。
碑面正面朝外,背面紧贴河床。她刚欲绕行,谢珩却伸手拦住。
“别信它。”他声音紧绷,“这是陷阱。”
“可万一……”
“没有万一。”他紧盯骸骨,“它怕的不是我们取石,而是我们见到碑背。”
青崖喘息着站起,拭去嘴角血迹:“主子,是否强行翻碑?”
谢珩未答。
他望着石碑,眼神复杂。良久,他缓缓松手,低声道:“等等。”
薛明蕙立于他身侧,袖中紧攥着那枚玉佩。
远处,钟声悠悠传来。
风拂而过,她披帛的一角轻轻扫过谢珩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