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破釜沉舟的决断,如同给濒临涣散的商业同盟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资金压力。同盟旗下所有对应烈阳倾销的商品价格再降半成,这意味着每一笔交易都在吞噬着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同盟储备金。微光轩内,算盘声日夜不息,谢知味和几名临时招募的账房先生眉头紧锁,面前堆积的账册仿佛一座座沉重的小山,上面记录的数字触目惊心。
“今日布匹一项,净亏损比昨日扩大三成。”
“陶器坊那边……石勇派人来说,再这样下去,他垫付的工料钱都快见底了,工匠的工钱也快发不出了。”
“粮行这边,陈氏和其他几家还在硬撑,但库存消耗速度太快,补充的货源价格又被烈阳抬着,入不敷出啊……”
坏消息如同永冻城的寒风,无孔不入。尽管赵红药亲自出面,稳住了几家最大的商会,风隼司也以铁腕手段揪出了几个散布谣言的核心分子,当众处置,暂时遏制了谣言的蔓延,但那种无形的、名为“绝望”的压力,依旧如同不断上涨的冰潮,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同盟的堤坝。
陆烬依旧坐镇微光轩,他的脸色比几天前更加难看,长时间的劳心劳力,加上“行者法相”被动承受着来自整个城市的焦虑、恐慌以及烈阳商行那股冰冷的恶意冲击,让他本就脆弱的心神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他时常需要用冰凉的手指用力按压刺痛的太阳穴,才能保持清醒。然而,他的眼神却愈发深邃,仿佛能看透这纷乱表象下的暗流。
他能“听”到,在同盟内部,那原本就微弱且脆弱的团结,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些较小的商会主事,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这天下午,微光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是“利通杂货”的东家,钱不多。人如其名,生意不大,但为人精明,甚至有些油滑,是当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加入同盟的。此刻,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谦卑而尴尬的笑容,眼神却闪烁不定。
“陆行走,赵行走,谢先生……”钱不多挨个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小人……小人今日前来,是有一事……实在难以启齿。”
赵红药心中微微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谢知味也从账册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陆烬靠在椅背上,面色平静,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钱东家,但说无妨。”
钱不多咽了口唾沫,艰难道:“诸位也知道,小人那‘利通杂货’本小利薄,全仗着周转快,混口饭吃。可如今……如今这光景,同盟要求统一降价,小人实在是……实在是撑不住了哇!库里的货卖一件亏一件,外面烈阳商行的价格又……又确实便宜,不少老主顾都……都跑到他们那边去了。”
他偷眼看了看陆烬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便鼓起勇气继续道:“小人思前想后,觉得……觉得或许退出同盟,暂时……暂时避避风头,等日后形势好了,再……再为同盟效力,或许……更为妥当。还望陆行走和各位,体谅小人的难处……”
终于,还是有人扛不住压力,想要退缩了。
微光轩内一片寂静。小七等人脸上露出愤慨之色,柳三娘欲言又止,石勇更是气得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赵红药眉头紧蹙,正要开口斥责其动摇军心,却被陆烬一个眼神制止。
陆烬看着额角冒汗、不敢与他对视的钱不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钱东家,你觉得,退出同盟,暂时向烈阳商行进货,就能渡过难关了?”
钱不多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小人也是没办法,总要先把铺子维持下去……”
“你可知道,”陆烬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钱不多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烈阳商行如今低价卖给你的货,就像诱饵?一旦你,以及像你一样的人,都放弃了我们自己的同盟,转而依赖他们,届时,他们便可以随意拿捏价格,将今日‘亏掉’的,十倍、百倍地从你们身上榨取回来。到那时,你‘利通杂货’还能‘利通’吗?只怕是血本无归,关门大吉的下场。”
钱不多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不……不至于吧……他们总要做生意……”
“他们做的不是生意,”陆烬的声音冷了下来,“是战争!目的就是彻底摧毁北冥的商业根基!你以为退出同盟是求生之路,实则是在自掘坟墓!”
就在这时,一名风隼司属员快步走入,在赵红药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红药脸色骤变,看向陆烬,沉声道:“刚刚查到,不止钱东家一家。‘福顺绸缎庄’的周掌柜、‘诚信陶坊’的李坊主,昨日都曾秘密与‘炎阳货栈’的二管事接触过。据眼线回报,烈阳商行向他们许诺,只要退出同盟,并提供同盟内部的运作信息和成员名单,不仅可以低价供货,还可以获得一笔……‘安家费’。”
“什么?!”柳三娘失声惊呼。
“叛徒!”石勇猛地一拍桌子,怒目圆睁。
小七等人更是气得脸色通红。
钱不多听到这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连连摆手:“没有!小人没有!小人只是……只是想退出,绝没有出卖同盟啊!陆行走明鉴!赵行走明鉴!”
陆烬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通过“行者法相”,他不仅能感知到钱不多此刻的恐惧与慌乱,更能隐约捕捉到,在城中另外几个方向,那属于周掌柜、李坊主等人的情绪中,所夹杂的一丝隐秘的贪婪与背叛前的挣扎。
裂痕,已经不止一道了。烈阳的黄金攻势,不仅在于明面的价格战,更在于这阴险的腐蚀与分化。
“钱东家,”陆烬重新睁开眼,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你今日能来直言退出,尚存一丝坦诚。我最后问你一次,是愿意信我,信同盟,与北冥共渡此劫?还是决意要踏上那条看似轻松,实则万劫不复的所谓‘生路’?”
钱不多汗如雨下,看看面色冰冷的赵红药,又看看怒目而视的石勇等人,最后对上陆烬那双仿佛能看穿他所有心思的眸子,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小人糊涂!小人知错了!求陆行走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定当竭尽全力,追随同盟,绝无二心!”
“记住你今天的话。”陆烬语气淡漠,“起来吧。红药,带钱东家去办理手续,同盟的互助基金,可以优先考虑支援‘利通杂货’渡过眼前难关。”
赵红药应了一声,冷冷地看了钱不多一眼,带着如蒙大赦、千恩万谢的钱不多离开了。
处理完钱不多,陆烬的目光转向那名风隼司属员,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股久违的、属于风隼司“行走”的凛冽杀气。
“至于福顺绸缎庄的周掌柜,诚信陶坊的李坊主……”陆烬的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微光轩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度,“既然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那便让他们知道,背叛同盟,背叛北冥,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传我命令,”他对着那名属员,一字一句地说道,“收集周、李二人与烈阳商行勾结、意图出卖同盟的确凿证据。同时,严密监控他们及其家眷的一切动向。没有我的命令,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是!”属员领命,躬身退下,行动无声无息。
谢知味推了推眼镜,看着陆烬,语气复杂:“陆兄,你这是要……引蛇出洞,然后……雷霆一击?”
陆烬没有直接回答,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双眼,指尖用力揉着刺痛的额角,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同盟初立,根基未稳,若不能以铁腕清除内部蛀虫,凝聚人心,如何能在外敌的狂风暴雨中立足?这裂痕,必须用雷霆与烈火来弥合。”
微光轩内,众人沉默。他们都明白,陆烬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一场内部的清洗,即将到来。而这,或许比应对烈阳的外部压力,更加残酷,更加考验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