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同盟在石炭与皮毛上的平价放售,如同在沉寂的冰湖上凿开了一个窟窿,虽然不大,却让压抑已久的北冥民众得以喘息,也看到了些许微光。城东富源坊与城北皮货市连续三日的稳定供应,使得这两种关乎冬日生存的物资价格被牢牢钉在了低位,前往购买的民众络绎不绝,对微光轩和商业同盟的赞誉之声开始在市井间悄然流传。
微光轩旧址内,气氛也比往日轻松了几分。小七、柳三娘、石勇等人脸上多了些血色,连日来的奔波与焦虑似乎得到了一丝回报。就连坐镇中枢、依靠“行者法相”感知全局的陆烬,那苍白如纸的脸上也似乎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缓和。他依旧虚弱,需要倚靠椅背,但指挥若定,将一道道指令通过赵红药和风隼司的渠道发出,协调着同盟内部分散的资源。
“目前看,我们这步棋走对了。”谢知味整理着各方汇聚来的数据,在水晶镜片后分析道,“烈阳商行的主要资金和精力被盐铁市场牵制,短时间内确实难以在我们选择的石炭皮毛上进行有效反击。民众得到了实惠,同盟内部的向心力也有所增强。”
赵红药刚巡视完两个放售点回来,带着一身寒气,但眼神明亮:“现场秩序很好,苍牙和他的人很有震慑力。不少民众都在打听同盟还会不会稳定其他物价。”
陆烬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椅背上轻轻敲击,闭目感知着那无形的情绪洪流。城中因石炭皮毛价格稳定而滋生出的那丝微弱希望与欣喜,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苗,温暖着他因力量尽失而时常感到冰冷的身心。然而,在这片微弱的暖意之下,他同样能察觉到,来自烈阳商行方向的那股冰冷、贪婪的意志,在经历了短暂的错愕与恼怒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危险。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陆烬睁开眼,眸中带着一丝凝重,“暂时的退让,或许只是为了酝酿更猛烈的风暴。通知下去,所有环节不得松懈,尤其要警惕烈阳商行在其他领域的异常动向。”
他的预感很快变成了现实。
就在平价放售的第四日清晨,一场针对商业同盟的、更加恶毒的风暴,骤然降临!
风暴首先起于谣言。
不知从何处开始,一些听起来有鼻子有眼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永冻城的街巷、茶楼、市集间迅速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商业同盟放的那些平价石炭,根本不是库存,是从烈阳商人那里高价买来,再低价卖的!为的就是装样子,收买人心!”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那些皮毛都是些积压多年的陈货,甚至有些是从病死的牲口身上扒下来的,根本不保暖,穿了还要得病!”
“军府哪来的钱补贴他们?肯定是加收了咱们看不见的税!羊毛出在羊身上!”
“我有个亲戚在微光轩做事,他说啊,那个陆行走昏迷醒来后,脑子就不太清楚了,被赵家那个女儿和姓谢的书生糊弄着,拿咱们北冥的钱瞎折腾!”
“跟烈阳斗?拿什么斗?到时候把咱们这点家底都赔光了,烈阳人打过来,连跑路的钱都没了!”
这些谣言五花八门,恶毒至极,直指商业同盟的动机、货物的质量、资金的来源,甚至对陆烬等人的能力和心智进行污蔑。它们如同无形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民众最敏感的神经——对生存的担忧,对欺骗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
起初,还有人质疑,但当这些谣言被一些看似“知情”的“内部人士”或“德高望重”的“老商人”煞有介事地重复,当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开始犹豫、观望,原本火爆的平价放售点,人气肉眼可见地滑落。一些已经购买了石炭皮毛的人,也开始拿着货物反复检查,疑神疑鬼。
“他们开始动摇人心了。”赵红药快步走入微光轩,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她刚在外面亲眼目睹了几个妇人因为听了谣言,犹豫着将选好的皮毛又放了回去,“手段卑劣!”
谢知味看着刚刚送来的、显示石炭皮毛销量骤减的报告,脸色难看:“谣言只是第一波。看,烈阳商行的价格战,开始了。”
几乎在谣言蔓延的同时,“炎阳货栈”和“金乌商行”在北冥境内各主要据点,同时挂出了新的价目牌。
粮食,在原有已被抬高的基础上,再次小幅下调,虽仍比平价同盟放售前高,却营造出一种“我们在降价”的假象,并暗示同盟的平价不可持续。
布匹、陶器、日用杂货……几乎所有商业同盟暂时无力全面干预的领域,烈阳商行都开始了新一轮的、更加疯狂的低价倾销!一些常见的烈阳产布匹,价格甚至跌破了北冥本土的生产成本线!
这已不是商业竞争,这是赤裸裸的、以本伤人的毁灭性打击!
“他们这是要彻底摧毁市场!”石勇冲进微光轩,这个耿直的汉子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俺刚得到消息,城南王记布庄,被他们这价格逼得,今天一早关门了!掌柜的……掌柜的气得吐了血!”
坏消息接踵而至。
“报!陈氏粮行的陈东家派人来求救,说是有几家之前答应加入同盟的小商会,在烈阳低价粮和谣言的双重压力下,已经明确表示要退出同盟,转而向烈阳商行进货了!”
“报!我们派往北地联系皮毛货源的人传回消息,原本谈好的几个货源点,突然变卦,说他们的货已经被‘金乌商行’全部包圆了,价格比我们出的高两成!”
“报!码头区发现大量来历不明的流民聚集,散布对军府和同盟不利的言论,煽动民众抢购烈阳商行的低价货,苍牙大人带人过去弹压了!”
微光轩内,刚刚升起的那点轻松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烈阳的反扑,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凶猛,如此不计成本!谣言动摇信心,价格战摧毁产业,截断货源釜底抽薪,煽动民乱制造恐慌……一套组合拳,打得刚刚蹒跚学步的商业同盟晕头转向,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人心,又开始浮动、涣散。
小七、柳三娘等人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焦虑和无助。面对这种全方位、无死角的恶意打击,他们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赵红药看向陆烬,只见他闭着双眼,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股青灰。显然,烈阳这波凶猛的、带着强烈恶意与毁灭意志的反扑,通过“行者法相”的感知,对他本就脆弱的心神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陆兄!”谢知味担忧地唤道。
陆烬缓缓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但那股沉静的力量并未消失。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脑海中被那恶意浪潮冲击带来的眩晕与刺痛。
“慌什么。”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的礁石,“烈阳越是如此疯狂,越是证明他们感受到了威胁,证明我们选择的道路是对的。”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缓缓道:“他们用谣言,是因为他们害怕真相;他们用价格战,是因为他们无法在道义和真正的价值上与我们竞争;他们截断货源,煽动民乱,是因为他们知道,时间并不完全站在他们那边。”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小七急切地问道。
陆烬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第一,辟谣。谢先生,立刻组织人手,将我们石炭皮毛的真实来源、成本核算,公之于众。邀请城中信誉良好的老匠人、医师,公开检验货物品质。风隼司会配合,揪出几个散布谣言的核心分子,杀鸡儆猴!”
“第二,稳住同盟。红药,你亲自去拜访那几家意图退出的商会,陈明利害。告诉他们,今日退出同盟,看似得了烈阳的便宜,他日必被其吞噬得骨头都不剩!同时,启动同盟内部互助基金,对王记布庄这样被直接冲击濒临倒闭的成员,给予紧急援助,不能让跟着我们的人寒心!”
“第三,货源问题,我来想办法。”陆烬的指尖在椅背上划动,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烈阳能截断明面上的,总有他们手伸不到的地方……”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决然:“至于价格战……他们想拼消耗?那便拼!传令,同盟旗下所有仍在维持的产业,对应烈阳倾销的商品,价格……再降半成!同时,加快‘北冥寒铁’工艺改进的进度,谢先生,我需要尽快看到成果!”
“再降半成?!”柳三娘失声惊呼,“那……那几乎是亏本在卖了!我们的资金……”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陆烬打断她,眼神冰冷,“亏掉的是铜板,赢回来的是人心,是时间,是北冥活下去的机会!这笔账,要算清楚!”
他的决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气息,让所有人心中一凛,却也驱散了他们心中的彷徨。
“明白了!”赵红药率先应道,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我立刻去办!”谢知味推了推眼镜,开始飞快地书写方案。
微光轩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应对着烈阳商行掀起的惊涛骇浪。陆烬坐在椅中,缓缓合上眼,抵抗着心神与身体的双重透支。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二回合。烈阳的“黄金之路”,绝不会因为一次受挫而停止。更残酷的较量,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