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打开族谱,蓝布封皮掀开时,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每页都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名字,字迹有老有新——老的是立伟爷爷那辈的,新的是老支书近年补写的。他戴上老花镜,镜腿用红绳系着,是张立伟去年给换的,当时老支书还笑:“这绳太艳,我个老头子戴不合适。”现在镜片后的眼睛却格外亮,慢慢扫到“张立伟”三个字:“张立伟,丙午年冬月十七生,壬寅年六月廿三卒,享年三十六岁。父讳张老实,母王氏,早年丧母,由父抚育成人。娶妻罗氏三英,育三子:长磊,次淼,幼鑫。”
念到“早年丧母”时,王德福抽了抽鼻子,想起立伟十岁那年去王家坳拜年,穿着件打补丁的棉袄,却把兜里的糖全掏给表弟吃;李守业也攥紧了笔,想起立伟十五岁第一次去李家集,背着半袋玉米,说“姑夫,我爹让我给您送些新米”,玉米粒子还带着新鲜的湿气。
老支书顿了顿,翻到下一页,上面记着立伟的“德行录”——这是张家的规矩,族里人去世后,要把生前的善举记在族谱后,留给出后人看。“立伟十五岁持家,父病时,日耕三亩地,夜侍汤药,未尝有怨;十七岁学拉货,首笔工钱全给父买参,自身啃干馍度日;二十岁娶妻后,上孝老父,下抚三子,耕种五亩地,兼营拉货,未尝让妻儿受冻饿。”
罗三英的肩膀开始发抖,张磊赶紧扶住她。她想起刚结婚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张立伟去镇上帮人卸水泥,扛一袋挣两毛钱,一天扛三十袋,晚上回来肩膀肿得像馒头,却从怀里掏出个烤红薯,塞给她:“三英,趁热吃,我吃过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根本没吃,饿了一路。
“睦邻之事,族谱亦有记载。”老支书的声音高了些,带着些激动,“村西王寡母,每年秋收必帮其收粮,分文不取;村东张大妈,其子在外,常捎酱菜、送煤炭;前年暴雨冲垮南桥,立伟牵头修桥,垫资五百买水泥;邻村陈建军伤臂,立伟帮其寻医,垫资三千——此等善举,不胜枚举!”
“说得好!”王德福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我这外甥,就是太实诚!去年我家盖房,缺根大梁,他连夜开着拖拉机去山里拉,回来时浑身是泥,却笑着说‘舅,大梁结实着呢’!”人群里,陈建军裹着纱布的胳膊举了举,红着眼喊:“张大哥还帮我儿子交过学费!”王大叔也跟着附和:“我家娃摔断腿,是立伟背着去的医院!”
哭声响起来了,先是王德福捂着脸蹲在地上,接着是罗三英靠在张磊怀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小鑫也抱着母亲的腿哭:“我要爸爸……”李守业握着笔的手也抖了,墨水滴在登记本上,晕开个小黑点,他赶紧用袖子擦,却越擦越花——他想起去年立伟拉货路过李家集,给小鑫买了个拨浪鼓,说“姑夫,小鑫喜欢这个,您帮我带给她”,现在拨浪鼓还在小鑫手里攥着,木柄被磨得发亮。
老支书合上册谱,交给张晨,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香点燃,对着遗照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立伟,族谱上的字是死的,但你的好,咱全村人都记在心里。今儿个这么多乡亲来送你,你该安心了。”他把香插进香炉,转身对人群说:“吊唁开始!亲眷先上礼,再是乡亲——都排好队,别乱了礼数!”
王德福第一个上前,从布包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受礼桌上,又对着遗照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蒲团上“砰砰”响:“外甥,舅给你送钱来了,到那边别省着花!明年清明,舅给你带桃酒!”李守业跟着上前,放下二十块钱,也磕了头,声音比平时沉:“立伟,姑夫对不起你,以前总嫌你拉货脏,没好好待你……明儿个出殡,姑夫给你抬棺!”
罗明扶着刘师傅上前,老工友把工友们凑的两千块钱放在桌上,对着遗照鞠了三躬:“立伟,咱队里的兄弟都来了,你放心,以后三英和娃们有难处,咱都帮衬着!”乡亲们排着队,有送鸡蛋的,有送白面的,还有送几块钱的,李婶把自家腌的咸菜也拎来了,放在供桌旁:“立伟爱吃我腌的萝卜干,给你带上!”
张磊扶着母亲,给每个吊唁的人鞠躬答礼,腰弯了一次又一次,却不觉得累。他看着舅爷爷红肿的眼睛,看着姑爷爷偷偷抹泪的样子,看着乡亲们手里的祭品,突然懂了父亲常说的“做人实诚不吃亏”——父亲的实诚,换来了满院的情义,换来了这体面的吊唁。
老支书站在灵棚入口,看着眼前的一切:排队吊唁的人群,燃得正旺的烛火,遗照上父亲的笑脸,还有族谱上那行工整的“张立伟”。晨雾散了,阳光透过蓝布棚照进来,落在每个人的身上,暖烘烘的。他对身边的张晨说:“把族谱收好,明儿个出殡前,再念一遍给立伟听——让他知道,他在张家的根,扎得稳着呢。”
张晨点点头,把族谱放进红漆木盒,盖好盖子。灵棚里的哭声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低声的安慰和叮嘱,李婶拉着罗三英的手,说要教她蒸馒头;王大叔拍着张磊的肩膀,说明儿个抬棺让他跟着;舅爷爷和姑爷爷凑在一起,核计着明儿个出殡的路线,要绕着立伟种的玉米地走一圈——让他再看看自己种的地,看看自己守护的家。
老支书走到供桌旁,拿起块白面馒头,放在遗照前:“立伟,吃口家里的馒头,香。”阳光落在馒头上,泛着淡淡的光,和灵棚里的烛火交织在一起,像父亲的手,轻轻护着这满院的情义,护着这正在慢慢长大的家。他知道,吊唁还没结束,明儿个的出殡还有很多事要安排,但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心里踏实——立伟走得体面,这家人的日子,也会在乡亲们的帮衬下,慢慢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