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逸丞的手在掌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不是抽离,而是更紧地回握,那层铅灰色的云,在魏逸丞带着泪光的注视和那句直白的话语里,终于无声地碎裂坍塌。
魏麟哲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云似乎都移开了寸许,漏下一道薄而冷的光,斜斜切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魏逸丞的指尖冰凉,还带着从外面匆忙赶回的寒意,而他的掌心干燥滚烫。
“嗯” 他终于低低应了一声,承认了这份无需也不该在任何人面前展露的难过。
这个音节很轻,却抽走了他脊梁里最后一根硬撑着的力气,他不再看窗外那片属于责任与斗争的天际线,而是转向魏逸丞,抬起另一只手,掌心轻轻落在魏逸丞的后脑,将他按向自己肩头。
这是一个安静到近乎沉重的拥抱,没有更多言语,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魏逸丞脸上未干的泪痕蹭在魏麟哲昂贵的西装面料上,留下一点深色的湿迹。
魏麟哲的下巴抵着魏逸丞的发顶,闭上了眼睛。鼻尖是年轻人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画室残留的松节油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安抚着他内心翻涌的、复杂的悲怆。
这不仅是为一位至亲的离去,也为一段无法重来的时光,一个家族即将迎来的震荡,以及肩上骤然又沉了几分的重量。
“后天的葬礼” 魏麟哲的声音在魏逸丞头顶响起,恢复了部分平稳,但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会见到很多人。有些面孔,你或许记得,或许不记得。跟着我就好”
魏逸丞在他肩头点了点头,脸颊隔着衣料感受到他颈动脉平稳的搏动,这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需要做什么?” 他闷声问,已经开始思考那些繁琐的礼仪和可能出现的暗流。
“做你自己” 魏麟哲说,手掌在他后颈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你只需要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如有有人问话,咱们就正常回答”
这是他给魏逸丞的定位,也是他此刻最真实的需要,不是需要他冲锋陷阵,也不是需要他长袖善舞,仅仅是一种确凿的在。
两人又静静相拥片刻,直到魏麟哲口袋里的另一支手机发出低沉连续的震动,那是工作号码,通常意味着无法推迟的事务,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怀抱,但手依旧搭在魏逸丞的肩上。
“有几个紧急电话要回,处理完我们就回去收拾” 他解释道,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惯常的锐利,只是眼底那抹疲惫的底色更深了。
海城的天,总是带着一股湿漉漉的凝重,车窗外的街景由新城玻璃幕墙的冷光,逐渐过渡到旧租界区那些沉默又带着岁月包浆的老建筑,最终滑入一片被高墙和浓密香樟围起来的寂静。
魏家老宅就在这片寂静的最深处,铁艺大门缓缓打开时,发出低沉喑哑的呻吟,车灯划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照亮主楼灰白色、爬满藤蔓的墙壁。这里的一切都沉重,规整,透着不容置疑的旧日威严,连空气似乎都比外面粘稠几分。
魏逸丞跟着魏麟哲下车,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里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觉得呼吸不畅,魏麟哲仿佛察觉到他细微的紧绷,脚步略缓,侧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肩背挺得更直了些,像一堵沉默的墙。
宅子里已经布置起来,素白的挽联,黑纱,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大量白菊混合的奇特气味,并不好闻,反而有种宣告终结的肃杀。
佣人们垂手敛目,行动悄无声息,偶尔投来的目光也迅速垂下,规矩得近乎刻板。
家里有几个面生穿着深色正装的人正在客厅低声交谈,见到魏麟哲进来,立刻停下话头,脸上换上得体的沉痛,快步迎上。
他们是魏氏集团里某些分支的代表,或是与魏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世交、伙伴。问候、致哀、谨慎地探询,一套流程在压抑的气氛中无声上演。
魏麟哲应对得滴水不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礼节周全,声音平稳,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每一个细微的停顿和眼神都控制得精准。
只有在别人将目光好奇地投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魏逸丞时,他才会极自然地侧身半步,或是一个简单介绍这是我弟,将那些探询的视线无声隔开,也把魏逸丞护进自己的影子范围里。
魏逸丞遵照他说的,只是跟着,点头,必要时用最简短的词语回应。
他感觉到那些目光背后的复杂含义。
审视、估量、好奇,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轻慢。
这感觉并不好受,但他看着魏麟哲宽阔而挺直的背影,那肩胛骨的线条在合体的西装下透着力撑的硬度,心头的窒闷便奇异地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为坚实的、想要与他并肩的念头。
香烛与白菊混合的气息在偌大的客厅里弥漫不去,压过了原本老宅内沉木和旧书的味道,那几个前来致哀的代表刚被管家引去偏厅稍歇,空气里紧绷的社交弦音似乎刚刚松弛一瞬,一个略显尖利拖沓的脚步声便从通往内廊的方向传来。
“麟哲回来了” 来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属于长辈的腔调,稳稳地插进这短暂的寂静里。
魏逸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深褐色绸面中式罩衫的中年男人缓步走来,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眉眼与魏升有三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硬朗的棱角,多了些被岁月和优渥生活浸透的圆润与精光。
这就是魏恒,魏老爷子的次子,魏麟哲的二叔,他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一对油亮的核桃,嘴角向下撇着,是标准的哀戚表情,可那双眼睛却像探照灯,先在魏麟哲身上扫了一圈,随即,更为锐利而长久地落在了魏逸丞脸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估量,还有一丝几乎不加掩饰又混杂着好奇与某种轻视的玩味,魏逸丞被他看得极不舒服,仿佛自己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或者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闯入者,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却没有避开视线,只是将脸上的表情放得更空茫了些。
这是他在类似场合惯用的保护色。
魏恒踱到近前,先是对着魏麟哲叹了口气,“老爷子走得突然,集团里里外外,以后都要靠你多担待了” 这话听起来是体谅,可那语气,却像是在掂量魏麟哲肩膀的承重能力。
魏麟哲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不劳二叔费心,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