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从西域送回的那几颗奇异种子,被小心地装在填满干燥沙土的陶罐里,快马加鞭送至朔风城。
凌薇没有直接交给墨尘,而是先召来了府中一位擅长莳花弄草、对各地植物颇有了解的老花匠。
老花匠姓陶,年过六旬,曾在江南豪商家打理过奇花异草的暖房,见多识广。
他捧着陶罐,对着窗外雪光,眯着眼看了半晌,又小心地捏起一颗种子,放在鼻尖闻了闻。
“国公爷,”陶老花匠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这种子……老奴从未在中原见过。形似蓖麻子,却更扁,壳也硬。这气味……”他又嗅了嗅,眉头紧锁,“有点辛辣,又带点檀腥,倒像是……像是南洋那些地方,用来驱虫或者做香料的种子。老奴当年在江南,见过番商带来类似的,叫什么‘胡椒’、‘肉蔻’的种子,和这个有点像,又不全像。”
“可能分辨出具体是何物?有何用途?”凌薇问。
陶老花匠摇头:“难。种子没发芽,看不真切。若是能种出来,看看植株花果,或可辨认。只是这北地严寒,怕是种不活。除非……有专门的暖窖,模拟南洋湿热气候。”
凌薇沉吟片刻,让人将种子和陶老花匠一并送去墨尘的工坊,并附上自己的手谕:设法在不损毁种子的前提下,探究其来历与可能用途,若能培育,不惜代价。
处理完种子的事,兵部对北疆那份关于“加强沿海边镇戒备”公文的回复也到了。
回文是兵部一位郎中所拟,格式工整,措辞客气,大意是“已悉北疆所报,已转饬沿海各镇知晓”,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例行公事的敷衍,并无具体举措。
凌薇将回文递给季容:“朝廷对沿海的戒备,看来并不太上心。”
季容看了,苦笑:“朝廷如今的目光,怕是更多被津海卫周御史的奏折吸引过去了。兵部那些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北疆越界提请的事。”
“意料之中。”凌薇并不失望,“本也没指望他们真能如何。不过这份回文,倒是个由头。”
“国公爷的意思是?”
“以感谢兵部回复、并补充边情为由,再写一份公文。”凌薇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就说……北疆哨探近日于边境捕获可疑人等,虽未查明其确切身份与目的,但观其行迹、所携之物,似与东南海贸或有牵连。东南不稳,恐波及北疆边防,请朝廷统筹考量。”
她一边写,一边道:“这份公文,不指望兵部有动作,但要递到杨廷鹤案头,最好……也能让宫里那位陛下看到。让他们知道,东南的事,北疆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发现了端倪。这样,下次周彦或者别人再在东南查出什么与‘海外’相关的东西,他们心里就会多根弦。”
季容点头:“这是要将东南海贸与边防安全联系起来,加重其分量。”
“不错。”凌薇写完,吹干墨迹,“很多时候,一件事重不重要,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和什么事挂钩。海贸贪腐,或许只是吏治问题;但若与边防、与异动、与可能的外患联系起来,那就是国本安危。分量自然不同。”
公文密封送出。
凌薇这才得空,细看苏瑾关于江南商路动向的最新密报。
苏瑾在信中说,江南各港往北航线,近来确有几家原本不甚起眼的中小商号,加大了对登州、辽东的投入,船次增多,运去的多是江南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回的则是辽东的人参、皮毛,以及……登州一带的海盐。
贸易量不算特别巨大,但增长趋势明显。
“海盐……”凌薇指尖划过这两个字。
盐铁之利,向来官营为主,私盐贩运历朝历代都是重罪。
但登州一带海岸线曲折,私盐屡禁不止。
这些商号运盐回来,是合法取得盐引,还是……另有门路?
她继续往下看。
苏瑾还提到,陈氏商号在津海卫的铺面虽然生意清淡,但其位于泉州的本家,近来却似乎并不焦躁,反而在悄悄收购几家经营不善的小船行和仓库,动作隐秘,若非商会耳目灵通,几乎难以察觉。
“收缩津海卫,巩固泉州本家……”凌薇若有所思,“这是要弃车保帅,还是要以退为进?”
她正思忖间,亲卫在外禀报:“国公爷,帝京杨相府上有信使到,说有杨相手书亲呈。”
凌薇微微挑眉。
杨廷鹤主动来信?
这倒稀罕。
她示意让人进来。
来的是个三十余岁的清瘦文士,自称姓吴,是杨相府上的西席先生,奉相爷之命,特来送信。
态度恭谨有礼,但眼神清明,透着机敏。
凌薇接过信,拆开火漆。
杨廷鹤的信不长,先客套问候,提及北疆戍边辛苦,陛下与朝堂诸公皆感念于心。
随后,笔锋委婉一转:
“……近闻东南事繁,周彦年轻气盛,或有孟浪处。然其心可嘉,所求者,无非海疆靖平,商路清晏。国公坐镇北疆,洞悉边情,倘有所见,还望不吝提点。东南之事,关乎国计,亦牵边防,朝廷自当审慎处之……”
信末,又添了一句:“闻国公近日偶得异域奇种,可喜。然域外之物,或有不谐于中土者,还当慎察。”
凌薇看完,将信递给季容,对那吴先生温言道:“有劳先生远来。杨相关怀,凌薇心领。北疆一切尚好,请相爷放心。东南之事,凌薇身处边陲,所知不过皮毛,岂敢妄言。唯边疆安宁,确系军民所望。相爷主持朝政,明察秋毫,自有决断。”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那几颗种子,不过是下面人巡边时偶然所得,稀奇罢了,已交予匠人探究。相爷提醒的是,域外之物,确需谨慎。”
吴先生躬身称是,又代杨廷鹤问候了几句,便告退了。
待人走后,季容看完信,低声道:“杨相这是……既想借重国公爷对东南的‘洞见’,又怕国公爷插手过深,更对那种子起了疑心?”
“老相爷的心思,总是这般弯弯绕绕。”凌薇笑了笑,“他提到种子,恐怕不只是因为好奇。我们在兵部公文里略提了南洋器物,他就联想到种子……看来朝廷里,也有人将东南与西域的异动,想到一处去了。”
“那国公爷如何回复?”
“回复?”凌薇走到窗边,望着庭院积雪,“口头上的回复,刚才已经说了。至于实际如何做……”她转过身,眼中光芒沉静,“苏瑾在江南的动作不变,继续盯紧商路。给周彦那边,可以匿名送一份关于登州私盐与辽东贸易近期异常活跃的‘风声’,不必提来源,只当是市井流言。他若够聪明,自会去查。”
“至于种子和西域……”她沉吟道,“让侯三继续留意幽冥阁动向,尤其注意他们与南方、与海路是否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墨尘那边,加紧研究。另外,想办法从江南弄些熟悉南洋作物、甚至懂得番语的老人或番商来北疆,不一定非要到朔风城,可以在靠近江南的商会据点询问。”
“还有,”凌薇看向季容,“诚王府那边,近日除了抓药,可还有其他动静?尤其是……与江南,或是与外地书信往来?”
季容摇头:“并无特殊。王爷依旧深居简出。不过,三日前,王爷倒是问起过府中采买,今年江南的新茶何时能到朔风城,说是往年的陈茶喝腻了。”
“江南新茶……”凌薇念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是啊,又快春天了。江南的新茶,的确是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