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这位年轻御史的较真与执拗,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期。
他不理会地方官场的“规矩”与“默契”,凭着御史的权限和一腔孤勇,硬是在短短十日内,将钱吏目与赵家勾结侵吞商货的案子查了个七七八八,铁证如山,钱吏目被革职下狱,赵家也被查封了数处产业,主事者收监待审。
这本该是周彦履职以来的一场胜仗。
然而,就在他准备顺着隐约的线索,进一步深挖陈氏商号之时,阻力骤然升级。
先是津海卫市舶司内几位原本配合他调查的低级官吏,先后以“家中有事”、“旧疾复发”等理由告假,使得调阅陈氏商号更久远、更核心档案的工作进展缓慢。
接着,泉州方面回信,言陈氏乃当地望族,素有善名,历年纳税、行商皆合规合矩,官府并无不良记录,对其在津海卫的商事“并不知情”,语多回护。
更棘手的是,周彦接连收到数封匿名信,信中内容大同小异,皆言陈氏商号背景深厚,与朝中某位“大人物”有旧,劝周彦“适可而止”,“莫要引火烧身”。
信末,甚至隐晦提及周彦在京中的家人。
年轻御史气得脸色发青,却更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
“魑魅魍魉,何足道哉!”他将匿名信狠狠拍在桌上,“越是如此,越说明这陈氏商号有大问题!本官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一手遮天!”
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加快了节奏,甚至以“抗命不遵、妨碍公务”为由,申饬了那位对他阳奉阴违的市舶司提举,并扬言要将津海卫官商勾结、阻碍监察之情状,直奏天听。
津海卫官场为之震动。
不少人开始重新审视这位看似文弱、实则锋芒毕露的年轻御史。
而暗处的波澜,也愈发汹涌。
帝京,杨廷鹤府邸。
凌薇那封语焉不详的密信,与东南沿海关于周彦“雷厉风行”、“遭遇阻力”的奏报,几乎同时摆在了杨廷鹤的案头。
老相爷看着这两份文书,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凌薇的信,看似只是通报情况,表达关切,实则是在提醒他,东南之事北疆已知,且持续关注。
而周彦的奏报和东南其他渠道传来的消息,则明白无误地显示,这位他亲手推出去的“刀”,已经砍到了硬骨头,甚至可能卷入了某些更深的水涡。
“陈氏商号……”杨廷鹤咀嚼着这个名字。
泉州陈氏,他有些印象,是海商世家,似乎与江南几个士族有姻亲,在朝中也有些故旧门生,但算不得顶尖的权贵。
为何周彦一查,便引出如此大的反应?那匿名信中的“朝中大人物”,所指何人?
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永嘉郡王案余波未平,东南海贸整饬是他力主推动,若周彦真在津海卫查出什么惊天大案,却又半途被压下去,或是引出不可控的后果,他这首辅脸上无光是小,朝局再起波澜是大。
“周彦……还是太年轻,太急了。”杨廷鹤叹息一声。
他欣赏周彦的刚直,却也头疼其不懂迂回。
如今箭已离弦,他作为推手,只能设法控制方向,避免脱靶伤及自身。
沉吟良久,杨廷鹤提笔,先给周彦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先肯定了周彦“勇于任事、不畏艰难”的精神,对其已查明的钱吏目、赵家案表示赞许。
随后,笔锋一转,委婉提醒:“东南积弊,非一日之寒;厘清奸蠹,亦非一日之功。查案当如抽丝,顺藤而进,务求扎实,切忌贪功冒进,为人所乘。若有难处,可具实上奏,朝廷自有公断。”
这是告诉周彦,步子可以慢一点,证据要更扎实,遇到真正的硬骨头,可以上报,不要自己硬扛。
接着,他又写了一封密信,发给一位在东南为官多年、素来稳重的门生,令其“关注津海卫事态,必要时,可予周彦一些‘得当’的协助与提醒”,实则也是派个老成之人去看着点,别让周彦这把火真烧出不可收拾的局面。
最后,他斟酌词句,给凌薇回了一封简短的信:“东南事,朝廷已有措置。北疆戍边劳苦,国公拳拳之心,陛下与老夫皆知。海疆之事,自有法度,国公可宽心。”
这话客气而疏离,既感谢了凌薇的“关切”,又隐晦地划清了界限:东南是朝廷的东南,自有法度章程,北疆的手,不必伸得太明白。
朔风城,凌薇收到杨廷鹤这回信,只淡淡一笑,便将信搁在了一边。
老相爷的态度,她早已料到。
指望朝廷全力支持周彦深挖到底,本就不现实。
杨廷鹤能保持目前这种“有限支持、控制风险”的态度,已算不错。
“苏瑾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她问季容。
“苏瑾密报,陈氏商号在津海卫的铺面看似正常营业,但掌柜近日频繁接触几位泉州来的客商,似在盘账结算。码头那边,陈氏有两艘海船本应近期出海,却突然以‘船体需检修’为由,无限期延迟。另外,”季容压低声音,“我们的人注意到,津海卫近来多了些生面孔,不像商旅,倒有几分江湖气,似乎在暗中打听周御史的行踪和查案进度。”
凌薇眼神微凝:“江湖人?是陈氏雇来恐吓周彦的?还是……另有人想浑水摸鱼?”
“眼下还难以断定。”季容摇头,“苏瑾已加派人手留意,并提醒了我们安插在市舶司的伙计,近日务必谨慎。”
“告诉苏瑾,以保全我们的人为第一要务。周彦那边,若有切实危险,可匿名递个消息提醒,但不必直接插手。”凌薇吩咐,“至于陈氏商号……船不出海,账在结算,这是要收缩避风头了。看来周彦这把火,烧得他们有些难受。”
她走到舆图前,目光在津海卫、泉州、乃至更南的吕宋之间移动。
陈氏商号的异常反应,恰恰说明他们心里有鬼。
那么,他们背后那条线,连着的是谁?仅仅是在朝中的士族故旧?还是……与诚王那条若隐若现的“海外线”有关?
“诚王那边,近日有何动静?”凌薇忽然问。
“诚王府一切如常。王爷依旧深居简出,赏花读书。老长史倒是出过两次门,一次是去书局购书,一次是去城西的‘济生堂’抓药,都是寻常之事。”季容回道。
“济生堂……”凌薇念着这个名字,“我记得,那是朔风城最大的药铺,也与江南有些药材往来?”
“正是。不过王爷抓的都是些温补调理的药材,并无异常。”
凌薇不再多问,心中却存了疑。
皇甫允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反常。
东南波澜已起,他却稳坐钓鱼台,这不合常理。
要么,他自信一切尽在掌握;要么,他还有后手。
“继续盯着。另外,让侯三在西域留意,近来是否有特别身份的人试图穿越边境,或与幽冥阁以外的势力接触。”凌薇总觉得,东南的动荡,西域的僵持,以及诚王的静默,之间似乎有某种她尚未完全看清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