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鹤那封措辞圆滑的回信在凌薇案头放了三天。
她不急，也不恼。
老相爷的态度在她意料之中——既不愿得罪手握重兵的北疆，又不甘心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封回信，便是他试图掌控节奏的明证。
“朝廷会严查，请北疆将士安心戍边。”凌薇指尖划过信纸上这句看似恳切的话，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安心？如何安心？
她将信递给季容：“季容你认为，杨相此言，有几分真，几分敷衍？”
季容接信细看，沉吟道：“严查是真，毕竟永嘉郡王案牵扯出的窟窿，杨相自己也寝食难安。但‘安心戍边’……怕是要北疆莫要再借题发挥，把手伸得太长。”
“他怕我手长，我却偏要让他看看，这手到底能伸多长。”凌薇起身，走到悬挂的江南舆图前，“苏瑾那边，关于‘四海通’暂时歇业、可疑船只消失的密报，你怎么看？”
“对方警觉了，暂避风头。”季容捻须，“但这恰恰说明，那条线确实有问题，且背后之人，势力不小，消息灵通。”
“是啊，势力不小。”凌薇目光落在津海卫的位置，“能这么快做出反应，要么在朝廷有人，要么……在津海卫根基深厚。杨相想‘严查’，下面的人，未必肯让他查，也未必能查得动。”
她转身，眸中光芒沉静：“所以，我们不能只靠朝廷。苏瑾在江南的网，该收一收了。”
“国公爷的意思是？”
“让苏瑾递个话给江南那几位刚被我们扶上台面、与商会有利益往来的新任官员。”凌薇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就说，北疆商会感念朝廷整饬海贸、肃清奸佞之决心，愿全力配合。商会愿出资，协助地方重修市舶司码头、增补巡检船只，并自愿提供一批熟悉海情、精通查验的账房、伙计，以供朝廷差遣。一切所为，皆是为保海疆靖宁，商路通畅。”
季容眼睛一亮：“此计大妙！名义上是‘协助朝廷’，实则是借官方之名，将我们的人安插进沿海要害之处！那些地方官员刚上位，正需政绩，也需钱财支持，断难拒绝！如此一来，无论朝廷查不查，怎么查，我们都能掌握先机！”
“正是。”凌薇点头，“记住，让苏瑾把握分寸。我们的人以‘辅助’‘帮办’身份进去，低调行事，重点是摸清各路关节，掌握货物流向，尤其是那些‘四海通’之类商号可能重新启用的隐秘渠道。不必急于求成，要的是细水长流，扎根下去。”
她不仅要搅浑水，更要在浑水中，布下自己的暗桩。
“那西域和诚王那边……”季容问。
“西域，按既定方略，以拖待变，分化拉拢。告诉侯三，与那些部落接触时，可以适当透露，北疆有意重开‘丝绸之路’，愿与诚心合作者共享商利。”凌薇顿了顿，“至于诚王……”
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盆皇甫允送来的、依然开得娇艳的牡丹：“他既然选择暂时蛰伏，我们便给他‘蛰伏’的空间。王府的监控外松内紧即可。他送来的花，好生养着；他想下的棋，我们看着。眼下，我们的精力，要更多放在江南，放在沿海。”
江南是钱袋子，沿海是潜在的隐患与机遇。
稳住江南，盯紧沿海，便是握住了未来争鼎天下的两大命脉。
半月后，金陵。
苏瑾的动作极快。
北疆商会“自愿出资协助整饬海贸”的消息，伴随着真金白银和“专业人手”的到位，很快在江南官场传开。
几位刚上任、正愁如何打开局面的官员，对此几乎是喜出望外。
修缮码头、增补船只是看得见的政绩，北疆商会派来的“帮手”又确实能干，查账验货是一把好手，还自带干粮（薪水由商会支付），这等好事，岂有拒绝之理？
短短时间内，津海卫、明州、泉州等几处重要港口，悄然多了一批背景“干净”、办事利索的新面孔。
他们不争权，不夺利，只是默默协助记录、核查、归档。但通过他们之手，一份份关于各港口船只往来、货物种类、税额征收乃至某些“异常”流动的详细记录，开始定期汇总到苏瑾手中。
这一日，苏瑾正在金陵商会暗舵查阅最新送来的津海卫货单抄录，目光忽然在其中一条上停住。
“福船‘顺风号’，自吕宋归，载苏木、胡椒、象牙若干……查验人注：象牙三箱，其中一箱底层有夹层，内藏未申报之檀香木珠串、犀角杯若干，已按章补税罚没。”
记录很平常，走私夹带在海贸中屡见不鲜。
但苏瑾的视线，却牢牢锁在“檀香木珠串”和“犀角杯”上。
这两样东西，并非吕宋大宗特产，反倒更像是……南洋更西处、乃至天竺一带的物件？
更重要的是，样式描述，与她之前搜集到的、关于某些海外夷人喜好佩戴的饰物式样，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顺风号……”苏瑾指尖轻点这个名字，对身旁心腹道，“去查这艘船的东家、常走的航线、船上的水手背景。还有，这次查验的伙计是谁？叫他来，我有话问。”
与此同时，帝京城内，关于整饬海贸、市舶司的朝议，也终于从纸面走向实际。
在杨廷鹤的推动下，皇帝下旨，派出一名御史巡按东南沿海，专司督查。
然而，这名御史的人选，却颇费了一番周折。
最终定下的，既非杨廷鹤的嫡系，也非太后娘家推举的人，而是一位出身清贵、资历不深却以“耿直敢言”着称的年轻翰林——周彦。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各方妥协的结果。
太后与杨家都不愿对方的人完全掌控此事，索性推个看似中立的“愣头青”上去。
成则大家有功，败了……也是个不错的替罪羊。
周彦离京那日，杨廷鹤亲至城门相送，殷殷叮嘱：“东南海贸，关乎国计，亦多积弊。望周侍御史此去，能秉持公心，涤荡奸邪，以正朝纲。”
周彦一身青袍，面容肃正，长揖道：“下官必不负相爷所托，陛下隆恩。”
马车辚辚远去。
杨廷鹤望着烟尘，心中暗叹。
这周彦虽是清流，却不知变通，此去东南，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和狡猾的商贾，真能查出什么吗？
或许，凌薇在北疆的“协助”，反倒是破局的关键？
只是这话，他不能说。
诚王府内，皇甫允很快也得知了周彦南下的消息，以及江南港口悄然变化的细节。
他正与老长史对弈，闻言，执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
“凌薇……真是好手段。”他缓缓落子，“借朝廷整饬之名，行安插暗桩之实。如今东南沿海，怕是多了不少她的眼睛和耳朵。”
“王爷，我们那条线……”老长史面露忧色。
“那条线，不是早就‘断’了吗？”皇甫允语气平淡，“‘四海通’都已歇业，船只避风，夷人送走。周彦也好，凌薇的暗桩也罢，能查到的，不过是一具干净的躯壳。”
老长史迟疑：“可若他们顺藤摸瓜……”
“藤已斩断，如何摸瓜？”皇甫允打断他，目光落在棋盘一角，“除非……有人故意留下新的藤蔓。”
老长史心中一凛，不敢再言。
皇甫允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棋局。
良久，他才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周彦……年轻气盛，嫉恶如仇。这样的人，用好了是把快刀，用不好……可是会伤及自身的。凌薇想在东南布局，本王……或许可以送她一份‘大礼’。”
他指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眼中神色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