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德国汽车销售被纵火的12个小时后,吴德瑞从海市坐飞机赶到了广州。
夜雨把广州洗成一片模糊的光晕。霓虹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扯出长而扭曲的色块,红的、绿的、紫的,混着泥水,淌进下水道口。大个子站在智恒通德国汽车销售中心原本光洁明亮的展厅外,雨水顺着临时支起的防水雨棚边缘成串砸下,在他脚边溅开细密的水花。空气里那股味儿还没散尽——焦糊、塑胶燃烧后的刺鼻、高级皮革被焚毁的怪异甜腥,还有一种金属被高温灼烤过的、冷硬的铁锈气。几种气味被雨水一浸,沉沉地淤积在废墟之上。
消防的警戒线松松垮垮地围着,蓝红闪烁的灯早就撤了。本地派出所留了个小警察,裹着雨衣缩在远处一辆警车旁,低头打盹。这片高档商圈,白日里的喧嚣和精致被一场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黑黢黢的、被水枪冲击得支离破碎的框架,像一头淋雨的巨兽尸骸。几根烧得变形、露出狰狞钢筋的立柱戳向铅灰色的天空。展厅里那些曾熠熠生辉的德国进口车,如今是东倒西歪的一坨坨焦黑疙瘩,轮廓难辨。
吴德瑞没打伞。黑色夹克的肩头很快洇开深色水渍。他点了支烟,橙红的火星在潮湿的暗夜里忽明忽暗。目光扫过现场,像冰冷的探针。火是从三个不同的点位几乎同时燃起的,这不是意外,是手法老练的纵火。正门入口处,高级橡木接待台烧得最彻底,炭化最深,助燃剂的残留气味即便在大雨冲刷后,仍有一丝顽固的痕迹,是常见的工业用汽油,泼洒量大,毫不顾忌。侧面的维修车间入口,防火卷帘门被某种强力工具粗暴撕裂,边缘参差不齐,像是大型液压剪的杰作,切口处还有新鲜的、未被烟火完全覆盖的金属擦亮痕迹。后方的仓储区,墙根有集中燃烧的焦黑,那里堆放过大量包装材料,火势蔓延极快,封死了从内部逃生的可能。
没有明显的财物丢失——至少,存放现金和贵重物品的保险柜虽被熏黑,却完好无损,窃贼不会这么干。针对性太强,破坏欲赤裸裸。
他抬脚,小心地避开地上横流的黑水和破碎的玻璃碴,走进废墟深处。脚下传来“咔嚓”的细微声响。展厅原本光滑如镜的地砖蒙着厚厚的烟炱和水渍,几个相对清晰的脚印凌乱地印在上面,尺码不小,四十三、四十四码左右,鞋底花纹粗犷,是那种常见的工装靴。脚印朝向分散,但在后门通道处汇拢,变得密集、重叠,然后消失在通往外部小巷的出口。出口处的防火门锁舌被硬生生撞弯,门框木质部分有新鲜的、深深的撬痕,金属门栓上一点黯淡的反光吸引了他。
吴德瑞蹲下身,从夹克内袋掏出一个小号强光手电,拧亮。一束冷白的光柱刺破昏暗,聚焦在那点反光上。是一小块极薄的金属片,不到小指甲盖大,边缘锐利,微微卷曲,材质似乎是某种合金,在光线下泛着浅灰的色泽。不像门锁本身的部件,也不像寻常工具会留下的。他用随身带的镊子小心翼翼夹起,放入证物袋。金属片上似乎沾着一点极其微少的、暗红色的痕迹,像铁锈,又像干涸的血。
雨水顺着残破的天花板缝隙滴落,砸在烧毁的车架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协警换了首歌,隐约传来嘈杂的网络流行曲。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破坏很彻底,但并非毫无章法。那些脚印,撞门的力道,纵火点的选择,甚至这片金属薄片……带着一种经过训练、但未必是顶尖专业人员的痕迹。更像是拿钱办事,下手狠,却不够精细。广州地面上,这类拿钱平事的团伙不少,各有各的地盘和“业务范围”。能干出这种动静的,不多。
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沉郁,云层压得很低。他拍了拍协警的肩膀,转身离开废墟,走入迷蒙的雨幕中。
珠江边一家不起眼的、做艇仔粥和煲仔饭的宵夜档,开了几十年,老板是个耳背的老人家,从不多问。吴德瑞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湿气更重,黏糊糊地贴着皮肤。店里没什么客人,角落的卡座,一个微微发福、穿着皱巴巴 polo 衫的中年男人已经等在那里,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
是陈九,吴德瑞多年前在四川当兵时的旧识,后来因伤退出一线,成了消息灵通的“包打听”,三教九流都有他的线。
“吴哥,还是这么准时。”陈九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眼睛里没什么笑意,只有熬夜留下的血丝和生意人的精明谨慎。“粥趁热。”
吴德瑞坐下,没动筷子。“直接说。”
陈九四下瞟了瞟,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火是‘地龙’那帮人放的。”
“‘地龙’?”吴德瑞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是近几年在老城区一带冒头的团伙,领头的据说是两个兄弟,心狠手辣,主要收保护费、帮人讨债、处理一些“不方便”的纠纷,但纵火杀人,而且是这种规模的,似乎有点超出他们以往的“业务范畴”。
“对,大头领叫胡猛,二头领是他弟弟胡勇。两兄弟都是亡命徒,手里有几条不清不楚的人命,但一直没拿到实证。”陈九舀了一勺粥,却没送进嘴,“他们接这单活,据说是一个叫钱景尧的手下牵线的。”
钱景尧。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地龙’的老巢,还在老城区那家废弃的纺织厂仓库?”
陈九看着他,知道劝不动,叹了口气:“嗯,但平时人不多。他们真正的据点经常换,狡兔三窟。胡猛喜欢去‘白金瀚’夜总会,胡勇最近迷上了珠江新城一个新开的地下赌场,叫‘水晶宫’,隐蔽得很。”
“知道了。”吴德瑞端起粥碗,几口喝光,放下钱,起身。“谢了,九哥。粥钱我付了。”
离开宵夜档,湿冷的夜风一吹,头脑异常清醒。他需要更多的证据,把“地龙”和钱景尧钉死。尤其是钱景尧,这种老狐狸,绝不会亲自下场,甚至不会留下任何书面的直接指令。
接下来的两天,吴德瑞像一抹幽灵,游荡在广州的阴影里。他避开官方渠道,用自己这些年积累下的人和手段去探查。
他去了老城区那个废弃的纺织厂仓库。外围果然有放风的喽啰,警觉性不高,缩在避风处抽烟。仓库深处隐约传来叫骂和撞击声,像是在“处理”什么事情。他绕到后墙,从一处破损的通风口潜入,里面堆满了杂货,空气浑浊。在角落里,他发现了几个空油桶,和智恒通展厅里残留的汽油气味一致。地上散落着一些烟头,还有几个被随意丢弃的、沾着油污的手套。他悄悄取走一只手套和两个烟头。
他跟踪了一个从仓库出来、看似小头目模样的人,到了一处城中村的出租屋。夜深人静时,他潜入屋内(开锁是早年就会的基本功),在杂乱不堪的房间里,找到一个通讯录本本,有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吴德瑞记下号码,将小本本原样放回。
他通过渠道查了这个号码。登记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假名下。
他又去了“白金瀚”夜总会。在喧嚣的音乐和晃眼的灯光外,他守在后巷。凌晨时分,看到胡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醉醺醺地出来,上了一辆黑色越野车。胡猛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眼角有一道疤,骂骂咧咧,气势嚣张。吴德瑞用长焦镜头拍下了清晰的照片。
珠江新城的“水晶宫”赌场更难接近,安保严密。他在外围观察了两晚,发现胡勇通常在后半夜单独乘坐一辆银色轿车抵达,有专用的地下通道入口。他记下了车辆信息和胡勇的大致体貌特征——比胡猛精瘦些,眼神更阴鸷。
第三天晚上,吴德瑞回到了自己临时落脚的、位于荔湾区一栋老旧居民楼里的安全屋。房间陈设简单,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气味。窗外是广州寻常的市井灯火,远处珠江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他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璀璨又冰冷的夜景,手里拿着那部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号码的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所有的线索、证据、推理,最终都指向那个必须做出的决定。法律程序或许漫长,且未必能触及真正的黑手。而有些人,有些事,需要另一种方式的“清理”。
他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悠长而空旷的“嘟——嘟——”声,仿佛响在另一个寂静的世界。
响了七八声,就在吴德瑞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被接通了。那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有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平稳,悠长,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冰一样的冷静。
吴德瑞也没开口。几秒钟的沉默,像一种无言的确认和较量。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声音,简短得像电报码:“说。”
“孙农,我是吴德瑞,事情已经搞清楚,是这样的”。吴德瑞尽量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更长,大约持续了五秒。窗外的城市噪音仿佛被隔绝了,房间里只剩手机本身极轻微的电流底噪,以及两人隔着无形电波传递的、心照不宣的凝重。
然后,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确认目标,毫无波澜:“大头领和二头领?”
吴德瑞看着窗外远处珠江上缓缓移动的货船灯光,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清晰而决绝地吐出几个字:“我找老魏,干掉大头领和二头领,你回海市陪在谭总身边,不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电话和手机肯定被人窃听。”
没有回应“明白”或“收到”。电话那头,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误认为是电流干扰的“嗒”一声轻响,像是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话筒或桌面。随即,通讯中断,只剩下一片忙音。
吴德瑞慢慢放下手机,搁在积着薄灰的窗台上。他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望着广州的夜。完成这个电话,意味着将某些事情推向了无法回头的轨道。他没有感到轻松,也没有所谓的负罪感,只有一种冰冷的、完成任务般的确定。胡猛、胡勇,以及他们代表的血腥暴力,钱景尧在幕后操控的报复与残忍,需要用这种方式了结。这不是法律的审判,这是阴影世界里的法则。
他转身,不再看夜景。房间里的寂静,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第二天的凌晨三点。
广州的喧嚣已沉入疲惫的底噪。珠江新城,“水晶宫”赌场那隐秘的出口,一辆银色轿车缓缓驶出,融入稀疏的车流。驾车的是胡勇,他脸上带着赢钱后的亢奋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戾,手指在方向盘上不耐烦地敲击着。
车子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辅路,准备上高架桥。前方路面似乎有施工临时放置的、不起眼的警示锥筒,稍稍收窄了车道。胡勇骂了一句,减速,准备绕行。
就在车速降到最低、车身微微调整方向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被优质消音器竭力压抑过的枪响,撕破了夜的静谧。
声音不大,在远处的车流声和城市背景音中,几乎难以辨识。但银色轿车的驾驶座侧窗,瞬间出现一个边缘辐射状碎裂的小孔。胡勇的头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头枕上,敲击方向盘的手指骤然僵住,然后无力地滑落。他脸上的亢奋和阴戾永远凝固,被骤然袭来的空洞和惊愕取代。眼睛还睁着,映着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却已迅速失去神采。轿车失去控制,向前滑行了几米,车头轻轻抵在路边的隔离栏上,停了下来。发动机还在轻声嗡鸣,车灯孤独地亮着,照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
老城区,“白金瀚”夜总会后巷深处。胡猛刚打发走身边最后两个跟班,晃晃悠悠地走向他那辆黑色越野车。他喝得不少,满脸通红,嘴里不清不楚地哼着下流小调,掏出车钥匙,对着车门按了一下。
“咔哒。”车锁解开的声音。
就在他拉开车门,一条腿迈上车、身体前倾,脑袋和上半身探入车厢内,准备坐进去的那一刹那——
“砰!”
另一声同样经过处理的、短促而致命的闷响。
声音来自侧后方某个堆满废弃杂物、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胡猛庞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后背心口位置。他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像一袋沉重的沙土,保持着上半身探入车内的姿势,僵了两秒,然后软软地向前扑倒,上半身栽在副驾驶座位上,两条腿还耷拉在车门外。手里的车钥匙“当啷”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后巷浑浊的空气中,一丝极淡的、与垃圾腐臭味截然不同的硝烟气息,几乎瞬间就被夜风吹散。
枪响之后,是更深沉的寂静。只有车流依旧,霓虹依旧,城市在短暂的悸动后,迅速吞噬了这两声微不足道的异响,继续它庞大而麻木的运转。
做完这一切,魏汝之看到天边已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的亮光,是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雨后的城市,空气清冽了些。
在蓟县,孙农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纵火案的直接执行者已经消失,背后的阴谋至少会被打断、暴露。智恒通德国汽车商店的废墟会清理,新的店会建起。德国品牌和智恒通之间的商业合作,会继续。
而广州,这座巨大的、永不沉睡的城市,刚刚吞没了两个暴徒的性命,却连涟漪都未曾泛起。它包容一切,也遗忘一切。孙农知道,自己的“清理”工作,只是这庞大阴影中,微不足道的一角。天亮之后,还有其他的污秽需要处理。
但此刻,在这个灰白的黎明,针对德国汽车销售网络的那个直接、血腥的威胁,确实随着珠江上那两声几乎无人听见的枪响,彻底消失了。
窗外,城市开始苏醒,另一种喧嚣,渐渐升起。而在北京明光村顶层公寓里的钱景尧,则被来自广州的凶讯惊醒,他不知道,再过一个夜晚,烧毁智恒通深圳销售商店的两个头领的死法和这个夜晚的两人有所不同。
在海市,被严密监视的谭笑七和每个早晨一样,拽着两只雪纳瑞以顺时针方向沿着谭家大院的围墙遛狗。这个死了两条人命的夜晚,他没有外出,就连那个地道外面也有人监视,被严密监控的谭家大院的座机和院子里所有几部手机都没有打出过国内长途和国际长途,不光夜里,二十四小时内都没有。所以,广州死了人,证据上和谭笑七没关系。
在遥远的北京,甄英俊挂断电话,长叹一声,特么的谭笑七,老子连他的一个小辫子都抓不住。
和钱景尧不同,钱景尧就是想报复,甄英俊希望谭笑七报复,只要出手便会有人员伤亡,就可以再次抓谭笑七入狱,可惜啊。
甄英俊搞不明白,到底是谁杀了那两个黑社会,总不会是钱景尧杀人灭口吧。
甄英俊直接拨通了钱老的手机,“钱景尧,你保险柜的密码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