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郑氏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惶恐和不信。他搓着手,脸色有些发白,嗫嚅道:
“刘妈妈,您……您莫不是寻我开心?或是……或是听岔了?陈家姑娘那样的人物,侧夫的位置多少人盯着,怎会……”
“千真万确!”刘官媒收起几分玩笑神色,正色道:
“这等大事,我岂敢胡说?喏,这位便是陈姑娘府上的管事公,陈吉公子。”她侧身引荐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
陈吉上前一步,姿态不卑不亢,对着高郑氏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温和清晰:
“高叔安好。在下陈吉,奉我家姑娘之命,随刘老爹前来。姑娘确是真心仰慕高公子坚韧清正的品性,欲以侧夫之位相聘,共结良缘。这是姑娘亲自过目拟定的礼单,请您过目。”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泥金红帖,双手递上。身后的小厮也将捧着的锦盒稍稍上前,盒盖微启,露出里面光润的绸缎和精致的首饰一角。
高郑氏颤抖着手接过那红帖,打开一看,上面罗列的聘礼之丰厚、品类之周全,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仅有足色的金银、上好的绸缎布匹、成套的金玉头面,竟还有田契和一处小铺面的房契!
这哪里是娶侧夫,便是娶正夫,这般手笔也足以令人咋舌了。
“这……这太贵重了……”高郑氏声音发颤,眼眶瞬间就红了,既是震惊于这份厚礼,更是因为这背后代表的重视与诚意。
陈吉温声道:“高叔不必介怀。我家姑娘说了,礼数周全,方显诚心。
姑娘还特意嘱咐在下转告,她知高公子与您父子相依为命,情深意重。若婚事能成,高公子嫁入陈府后,您若愿意,亦可一同搬入府中居住。
府中自有清净院落,一应供奉俱全,您也可与高公子时常见面,全了孝道与天伦,不必忍受分离之苦。”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高郑氏心中所有的疑虑与惶恐。
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怕他嫁不好受委屈,又怕他嫁远了见不着。
如今,不仅有一门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亲事主动上门,未来的妻主竟然还如此体贴,连他这寡居父亲的安置都考虑到了!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顺着高郑氏布满细纹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又忍不住咧开嘴想笑,一时间悲喜交加,情绪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陈姑娘……她……她真是……菩萨心肠啊……我……我……”
刘官媒见状,知道这事成了八九分,连忙上前扶住他,笑着劝慰:
“哎呦,高家夫郎,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快别哭了,赶紧收下这聘书礼单,再问问高公子的意思。
我瞧着,这真是天赐的良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亲事呢!”
高郑氏连连点头,紧紧攥着那份沉甸甸的礼单,仿佛攥住了儿子和自家未来的安稳与幸福。
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对陈吉和刘官媒道:
“两位快请屋里坐,喝口粗茶。我……我这就去唤永儿回来。这孩子,一早去后山砍柴了,也该回来了……”
果然,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高永背着一大捆结实的干柴,另一只手还提着个竹篮,里面是半篮刚采的、带着露水的鲜嫩野菜。
他身形颀长,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结实有力,进门时动作利落,额角带着薄汗,眉眼间有种不输女子的英气。
一进院子,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刘官媒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对这个穿着喜庆、笑容满面的老头儿,他太熟悉了。父亲不知在他耳边念叨过多少次,说刘老爹是县里最有本事的官媒,眼力准、门路广,或许真能帮他寻一门过得去的亲事。
高永心里对此其实颇为抵触。他并非不想嫁人,只是现实令他不得不顾虑重重。
父亲年岁渐长,身子骨也不比从前硬朗。自己若嫁了人,父亲独守这空荡的小院,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谁来照应?
若是遇上个宽厚讲理的妻家还好,若是不幸遇上那刻薄吝啬的,莫说接济父亲,恐怕连回趟爹家都要看人脸色。
他这“泼辣”的名声在外,真正的好人家,谁又愿意娶他?多半是些娶不上夫郎的破落户,或是想找个能干活的劳力罢了。
他心中念头飞快转过,面上却未显露太多。
默默放下柴捆,将野菜篮搁在井台边,又打了水洗净手脸,这才被满脸激动又带着泪痕的父亲拉到了刘官媒和陈吉面前。
“永儿,快、快来……”高郑氏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哽咽,却满是喜意:
“这位是陈府的管事公,陈吉公子。刘妈妈今日来,是替县里陈大善人家的陈娇姑娘提亲,要娶你做侧夫呢!”
侧夫?陈娇姑娘?
高永猛地抬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直直看向陈吉,又转向笑眯眯的刘官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砍柴累晕了头,出现了幻听。陈娇?哪个陈娇?
他怎么可能没见过她?这三年,陈娇身体好转后,时常在县城走动,或是巡视铺面,或是单纯闲逛。
他就在街上远远见过她好几次。她总是穿着简洁却不失精致的衣袍,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身边常跟着两位干练的武师女子。
她的面容是少见的清丽好看,甚至比许多精心打扮的小公子还要夺目。
他曾在集市上,亲耳听到几个胆大的男孩凑在一起,红着脸低声议论,说若能得陈姑娘青眼,哪怕只是做个侍夫,春风一度,这辈子都值了。
那样的一个人,像是天上皎洁的月亮,明亮,却遥远。他高永是什么人?
一个需要抛头露面卖力气、与人争执才能守住家宅的“泼辣”男子,家境贫寒,除了力气和倔强,一无所有。
他连悄悄在心里幻想一下都觉得是亵渎,是痴心妄想。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轮明月,竟然主动将光芒投向了他这阴暗的角落?
不仅要娶他,给的还是仅次于正夫的侧夫之位?
他配吗?
这三个字如同沉重的石块,瞬间压上高永的心头,让他呼吸都有些凝滞。惊喜?不,最初的冲击过后,涌上来的更多是不安和惶惑。
高郑氏见儿子只是呆呆站着,脸上神色变幻,却不说话,急得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永儿,发什么愣呢?刘妈妈和陈公子还等着呢,你好歹给个准话啊!”
手臂上的触碰让高永猛地回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再次投向刘官媒。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却尽量维持着镇定:“刘妈妈,您说的……真的是陈家?就是……三年前,那个正夫因谋害妻主被砍了头的……陈娇陈姑娘?”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些刺耳。高郑氏脸色一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着陈府来人的面,这样提及旧事,实在不妥。
他连忙将儿子往身后拉了拉,面带歉意地看向始终神色平静的陈吉:
“陈公子,对不住,对不住!我家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不会说话,他绝无他意……”
一旁的刘官媒也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他刚才提起旧案是为了让高郑氏明白是谁家,倒忘了顾及陈家人的感受。
陈吉脸上却未见愠色,反而温和地摇了摇头:“高叔不必如此,无妨的。旧事已了,姑娘早已放下。”
他的目光转向依旧紧抿着唇、眼神复杂的高永,清晰地重复道:
“高公子,我家姑娘确是诚心求娶。姑娘也知道您与高叔父子情深,特意嘱咐,若您允了这门亲事,婚后可接高叔一同入府居住,以全孝道。此事,还请公子仔细考虑。”
接父亲同住?
高永的心又被重重撞了一下。这个条件,比任何丰厚的聘礼都更打动他,也更能体现那位陈姑娘的细心与体谅。她似乎……真的了解他的顾虑。
羞涩与窘迫后知后觉地漫上来,染红了他的耳根。
他微微垂眼,不敢再直视陈吉,声音也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
“陈……陈姑娘她……怎么会……看上我?我不过一介粗陋之人,家境寒微,名声……也不甚好。实在……不敢攀附。”
陈吉向前半步,态度依旧恭敬而诚恳:“高公子过谦了。我们姑娘看人,从不以家世门第论高低。
姑娘常说,品性方是立身之本。她看重公子,正是钦佩公子身处逆境而不折其志,为护家人敢于挺身而出的刚毅与担当。
公子性情率真,勤勉持家,这些在姑娘眼中,皆是难得的贵重品质。姑娘是真心欣赏公子为人,绝非一时兴起,更无‘攀附’一说。”
这番话,说得平和却有力,一字一句敲在高永心上。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些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竖起的尖刺,在旁人眼中,竟可以被解读为“刚毅”与“担当”。
那位陈姑娘……竟是如此看他的么?
心底深处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悄悄松动了一丝。
长久以来因家境和名声而生的自卑与戒备,被这一番坦诚而尊重的话语,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也许……这真的不是梦,也不是陷阱?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陈吉,又看了看眼中含着泪光、满是期盼的父亲,最后目光掠过那代表着陈家诚意的锦盒与礼单。
胸腔里那颗心,砰砰跳得厉害。有不安,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盼与悸动。
那样一个美好的人,向他伸出了手,还体贴地考虑到了他所有的软肋……
沉默持续了片刻,院中只有微风拂过菜叶的轻响。终于,高永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看向父亲,又看向陈吉,幅度很小,却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如蚊蚋,却重若千钧。
高郑氏顿时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刘官媒也抚掌笑了起来,连声道贺。
亲事既定,后续的流程便按部就班地推进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陈娇并未因是纳侧夫而有所怠慢,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聘礼也如先前礼单所示,丰厚而周全,给足了高家体面。
高郑氏一边流着泪,一边尽心尽力地为儿子准备嫁妆,虽然比起陈家的聘礼微不足道,却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心意。
两个月的光景,在忙碌与期盼中倏忽而过。
黄道吉日,陈府大门张灯结彩,虽不及迎娶正夫时的正门大开、鼓乐喧天,却也布置得喜气洋洋,颇为隆重。
一顶喜轿将穿着侧夫礼制喜服的高永,稳稳抬入了陈府。
直到坐在那陌生的、弥漫着淡淡熏香的新房里,听着外面隐约的喧闹人声,高永轻轻掀起盖头的一角,望着满目喜庆的红色,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指尖拂过身上光滑的绸缎衣料,触感微凉。他真的……嫁给了那个如明月般的陈娇姑娘?成为了她的侧夫?
心跳依旧有些失序,忐忑未曾完全消退,但一种全新的、混合着些许羞涩、些许憧憬、以及巨大不安的情绪,已悄然在心底扎根。